發現的時候,自己的手腳都已經變得冰涼,一時間,額頭灼燒似的痛。
後來當他問起那個奇異的夜晚、那個奇異的小鎮,母親說那個鎮子是染了瘟疫,解釋著︰「瘟疫,是這個世上最最可怕的東西。」
無恙回答母親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瘟疫。」
母親愣了一下,笑著推他︰「你這個孩子!那你說,什麼才最可怕?」
眼前剎那間就掠過那個紅色的影子,他低著頭,沒有回答。等到入了夜,獨自睡在床上,他才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紅衣!」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紅衣」。
因為「紅衣」就是死,就是不祥。
從那一天開始,無恙把「它」叫做紅衣。
無恙再一次看見「它」,是兩年後的那個傍晚。鮮紅的影子依然遠遠的,高高的,站在山莊形狀優美、翹起的、雕著花的屋脊上,衣角在風里不停翻動像極鮮血汩汩流動。無恙的身體頓時僵直了,他一動也不能動,無邊無際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呼嘯而至,冷笑著捆綁住他的手腳。冷汗涔涔地滾落下來——
紅衣!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從恐懼中清醒過來的無恙發了瘋似的沖向紅衣所站的方向。但還是晚了,一進家門,下人、護衛、婢女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觸目所見是滿地的血,滿眼的血紅。
無恙瞪大了眼楮。
他慢慢蹲,模了模最近的一具尸體,倉促間不知所措的表情混合了死亡瞬間的絕望和痛苦,永遠地凝結在那人臉上。紅衣在屋脊上森冷微笑。有種本能催促著他奪門而逃,但難以置信和對自己所面對的事實的恐懼又使得無恙顫抖著站起來,茫然地移動雙腿繞過一具具的尸首,走進內院。
就和他八歲那年見過的小鎮一樣。到處都是一片死寂。
母親抱著妹妹倒在門口,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鬟被扯得散亂的浸在血里。父親似乎受了傷,勉強靠在柱子上。那個男人就站在旁邊。提著刀,刀上是血,身上也都是血,連眼楮都是紅的,男人臉上的神色冷靜卻又狂亂,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肅殺之氣,直如修羅。
他忍住想要放聲尖叫的沖動,跌跌撞撞的撲過去。
刀還是落下去了……
案親抓住男人的手,輕聲叫了一句︰「吳鉤……」
——
吳鉤……
無恙悚然驚醒。
案親臨死的那一聲低喚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日光有點刺眼,無恙伸手遮在額上,眼楮眨了幾次,眼前的景象這才慢慢地清晰起來。感覺到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他翻身站起來,找出別的衣服開始替換。
屋子里的空氣從角落里開始騷亂,然後蔓延。有種東西在蠢蠢欲動。
「餓了嗎?」
無恙手上動作略微一頓,轉向角落。
那里傳來細細的嗚咽般的短促聲音。
他微笑了一下,又輕柔地開口︰「知道了。」
他迅速系好衣扣,快步走回床頭。掀開被褥,床板下露出一個暗格。無恙打開暗格,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東西捧出來放在桌上——赫然就是那天換回了韋長歌一只右手的陳舊木箱。可以感覺到房間里的氣息越發暴躁,無恙又微微笑開了。
他打開木箱。
箱子里只有一根細細的竹管,寸許長,如幼兒的手指粗細,作得非常粗陋,但表面上卻幽幽地泛著青光。
無恙從懷里掏出匕首,極快地劃過左手食指。匕首鋒利異常,手指上一開始甚至看不見傷口,但,漸漸的,就有血絲滲出來,凝成豆大的血珠,接著,血開始涌出傷口。無恙把竹管的口接在食指邊上,血就像有靈性一樣流進了竹管,或者說,是被吸進了竹管。
空氣又無聲無息地平靜下來。
屋子里響起一陣呢喃般的舌忝舐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愉悅地嘆息。一個少年在逆光中逐漸成型,蜷縮著趴伏在無恙大腿上,如饑似渴地吮吸著流血的手指,細長微挑的眼楮帶著笑向上看著無恙。
無恙微笑地回視少年,突然,他悶哼一聲,用力推開少年。少年叫了一聲,再次猙獰地撲上來,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下,森森的犬牙深深陷進肉里,無恙臉色一白,右手在少年頭頂一拍,口中念念有詞,少年發出嬰兒般的小小悲鳴放開他的手,縮起身體,顫抖著匍匐在地上。
左手的傷口血肉模糊。
無恙只看了一眼,便蹲體,抱住不斷發抖的少年。
「很痛嗎?」
少年臉上殘存著痛苦的表情,恨恨地盯著無恙。
無恙愣了一下,將他抱得更緊︰「對不起。」他伸手摟住少年的背部,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模著,並在少年耳邊不斷地輕聲安慰︰「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少年終于不再顫抖,慢慢放松了身體靠在無恙懷里。
察覺到這一變化的無恙不自覺的,綻放了空山新雨似的笑容。
少年瞬間露出怨毒神色。
既而,抬起頭,沖無恙無比甜蜜地笑了。
「你做噩夢了嗎?」
「恩。」
「我好餓,你一直不醒……」少年埋怨似的吊著眼。
「對不起。」
「你做了什麼夢?」
無恙若有所思的放開少年,玩味地看著他。
少年笑得更加燦爛。
無恙淡淡道︰「我不能說。」一頓,又道︰「雲中,你在打什麼主意?」
少年不說話,狡猾地眯起眼楮。
兩人各懷鬼胎,相視大笑。
無恙側著頭看他,有些遺憾地開口︰「雲中,什麼時候你才能前事盡忘?」
雲中依然格格笑著,好半天反問道︰「你難道能盡忘前事?」
無恙一愣,伸手模模雲中的頭發,曖昧地沉默著。
很多人都說韋長歌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最英俊,就連向來不肯輕易稱贊人的蘇妄言有一次喝醉了之後也是這麼說的。
韋長歌至今還記得那天蘇妄言的樣子——微醉的蘇家大公子,面上帶點薄紅,一手支頤。斜斜地一抬眼,那七分酒意就變了十分艷色,然後月兌口說出句︰「你笑的時候,眼楮真亮。」
——「你笑的時候,眼楮真亮。」
——韋長歌一直牢牢地記著這句話。于是他總是盡量保持笑容,盡量用不同的笑容來表現不同的意思。
無恙打開門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韋長歌的微笑。
「早。」
無恙看了他一會,開口道︰「你找到他了?」
韋長歌搖搖頭︰「沒有。」
「那為什麼不先砍掉右手再來?」
「還有一個月才到三月之期,無恙兄你又何必著急?」
答話的,是站在韋長歌身後的男子。
無恙看了看那人,淡淡問道︰「這位是?」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蘇妄言,來幫韋長歌要回他的右手——你不請我們進去坐坐麼?」
無恙略踟躇了一下,讓開了。
「你們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蘇妄言坐到韋長歌身旁,笑著道︰「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你忘了你有個叫王飛的朋友了?」
無恙搖了搖頭,笑道︰「我信得過他。不過……王飛是個老實人,不像二位是水晶心肝似的人物,說到城府心計,又怎麼是韋堡主和蘇公子的對手?」他把茶穩穩斟進桌上的杯子里,再推到兩人面前︰「我這里偏僻,沒什麼好茶待客,兩位不要見怪。」
蘇妄言看了看放在面前的茶,也不喝,突地伸手一彈杯沿,發出「當」的一脆響。
無恙看著他的舉動,愣道︰「蘇公子怕我下毒?」
蘇妄言淺笑︰「不敢。」
語畢,像要證明似的端起茶杯淺酌一口。
無恙一笑,轉向韋長歌︰「「你沒有找到吳鉤,也不是來送你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