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滿懷心事,獨自在茶莊的梅花林里散步,看見幾朵梅花上頭還沾有未融的雪花,忽地想起宋代一個命運多舛的女詞人吳淑姬。
「雪香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想起吳淑姬作詩明志,那字字句句的無奈與心情流轉,初荷不由得伸手扶著一朵梅花,嘆息低吟。
初荷沉浸在梅花叢里,卻不料隔著一叢梅樹,竟有人緩緩走近,輕輕的喚她。
「初荷。」
突如其來的低喚讓她微愣,這聲音、這語調,她猛然轉身一看,隔著梅樹以及白白粉粉的花瓣之間,看見的竟是那令她魂縈夢牽的清磊臉龐。
「你……怎會在這兒?」竟是蘭泗!
「初荷……」
斑瘦清朗的身影挪開一枝梅樹,側著頭探過身來,再度低喊了她的名。
初荷抬頭看著她,那挺秀的臉孔她是十分熟悉的,但是那細長好看的眸子此刻閃現的熠熠波動卻是她從沒見過的。
蘭泗今日在這梅花林與同僚品茗,遠遠瞧見了妹婿醇親王府雲海貝勒,才想過來攀談,卻又看見更遠處的敦華與初荷。
他自那日從皇太後那兒離開後,就沒再去找初荷;一方面朝廷事務繁忙,再者當日雪蘭英跑到初荷宅子哭鬧,著實讓他失了臉面,因此也就沒再去找。
包何況,這幾日反覆思量,他已經決定要讓老人家指婚;只是這婚配之事吵吵鬧鬧這麼久,他也沒有閑情逸致去跟初荷聊天。
卻不料今天在這兒遇上。
包加沒想到自己正想過去敦華她們那桌時,听到的卻是令他震驚萬分的對話。
——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蘭泗驚得站在原地,隔著梅花花海看見初荷;那溫柔的眼神,那說著這些話時惆悵有感慨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竟沒看過她這般神態。
——這輩子就是傾心于他,從沒變過。
往事歷歷,風馳電掣一般在腦海里翻轉。初荷出嫁那年在驛站與他相遇,那羞怯模著胸前玉佩的姿態;簡親王過世後靈堂之上,全身縞素,形容憔悴的初荷頻頻望著他,以及兩人在驛站為著敦華的事情討論,冰雪聰明固執隱忍著的初荷;更有,返回北京後在皇太後那兒,他驚訝發現初荷看懂了他笑如春風後面的真實情愫,他驚喜之余提議兩人結為知己,那時,初荷是那麼的笑意盈盈、喜不自勝……
——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眾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
蘭泗渾身仿若遭雷擊。總以為初荷收藏玉佩,藏著的僅是小女兒的一時崇拜;兩人結為知己的每一次談話與每一個眼神接觸,他竟全然沒發現她那雙眼眸——她的一字一句盡是柔情似水。
——明天皇太後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不會改變的了。
霎時間,初荷的每一句妙語如珠,每一次真誠相會,鋪天蓋地的沖擊著蘭泗,他發現自己情緒激動,難以平穩,仿佛如夢初醒。
從渾然不知的夢中被人喚醒,發現自己每每心緒不佳時想找的是誰,弄清自己每每滿肚子話想傾訴的人又是誰,這一醒覺,就是情牽意動。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蘭泗發現初荷站起身離開敦華夫婦,就不由自主的跟在身後移動步伐,直到清清楚楚听見初荷低喃著吳淑姬的詞句。
那不正是他那日跟雪蘭英踏雪賞梅時,念出的字句嗎?
終究只有初荷明白他的心思,只有初荷與他心靈相通,蘭泗終于再也按捺不住,輕輕的、低低的呼喚她的名。
「初荷。」蘭泗撥開梅花樹,站到她面前。「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間,睡眼間,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初荷怔怔的望著他,為著他熾熱如火炬的眸子。她不解,為什麼蘭泗此刻看她的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這是宋代吳淑姬的詞。」蘭泗因為心情激動而聲音略顯沙啞。
初荷被他的眸光給吸引,只能將目光定在他臉上,痴痴的點頭。「我知道。」
「吳淑姬受到屈辱,以這首詞表達內心情感,是不是,你也有著難以說明的心事,埋在心頭很久很久,打算永遠都不說出來?」蘭泗朝她走近,他那張清秀好看的臉上滿是激動。
初荷搖頭,心跳狂亂,不敢去推敲蘭泗的話意,一時之間喉嚨有如被塞住,竟只能掀動嘴唇,說不出半句話。
「你為何……連我也要隱瞞?」蘭泗難以想像當他提出兩人結為知己時,初荷心中會有多麼復雜難言;被自己傾心的男人定為知己,是多麼尷尬難受的事!這些,她竟全隱忍了,甚至,他竟還跟她討論婚配的事兒。
「你……說些什麼?」初荷心中既驚又疑,不敢置信蘭泗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一直瞞得密密實實的心事,似乎正被一層一層剝開。
她慌得不敢多看蘭泗一眼,轉身就想逃。
「別走!」蘭泗迅速伸手去拉,仿佛一眨眼他等待許久的悸動就會煙消雲散。
初荷被他這麼一抓,竟是推也推不開;她從來不知道蘭泗會使勁抓她,從沒想過。
蘭泗看著她的眼神流轉,那眉目靈動之間竟然飽含情愫,他情不自禁伸手輕輕撫上她臉頰。他沒想過,這張以前三天兩頭就要看一次的臉,竟是如此白皙脆弱;和他的手掌相比,這張臉竟是這麼小巧。
初荷感受到他溫暖的觸踫,身體不由得輕顫,她抬頭凝視蘭泗,不言不語。
蘭泗心中感慨萬千,頭一低,緩緩往她略顯蒼白的嘴唇貼上去,先是輕輕踫觸,然後是溫暖濡濕的緊密結合;他想抓住初荷,他知道自己不但要定這個知己,更要她一輩子都在他身邊。他終于弄懂了,他要初荷。
「不要只是當我的知己,跟我成親,做我的福晉,好嗎?」蘭泗的吻停在她光潔的額頭,兩手將她縴細的身體抱住。
初荷潰散的意志在听到這句話之後逐漸清醒,迷離的雙眸也漸漸恢復清澈。她想起宮女所說皇太後訂下的十日之約,她想起蘭泗定是將方才她跟敦華的對話全听盡了;她全身微微發抖,輕推開蘭泗,抬頭直勾勾望著他。
許多往事躍然于眼前,蘭泗的文氣風采與她多年的痴心向往,一幕幕交錯浮現腦海,但,為什麼拼湊起來卻是如此破碎?初荷感覺到眼前一片模糊,然後,她听到自己清晰卻顫抖的聲音。
「我,是你的下下之策,對嗎?」
蘭泗愣住,看見初荷黑白分明的雙眸緩緩流下兩行淚水。
初荷哭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她流淚。遭受簡親王家族宗親長老批斗的初荷沒哭︰遭到娘家母親無親冷酷催逼討錢的初荷沒哭;此時此刻,卻滿臉心痛的對著他淚流不止。
蘭泗正想開口說話,初荷卻是搖搖頭將他推開,然後迅速轉身就走。
直到那抹縴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梅花林,蘭泗才驚覺初荷痛徹心扉的指控。
第8章(2)
有如平地一聲雷,蘭泗向皇太後要求的婚配對象,惹來喧然大波。
瓖黃旗的禮親王嫡長子,阿瑪貴為聖上重用的南書房大官,生來備受尊寵的身份地位,有著人人傾羨的文采和相貌,皇太後千挑萬選相中五個名門閨秀讓他挑選。
結果,他在眾人驚愕聲中,說要跟簡親王府的遺孀,此刻即將被罷官的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兒初荷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