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家大廳
「所以說,今年新收的帳又暴增了三培,分布大江南北的錢莊這幾日也會將利錢匯整報上來,葉總管指揮各地分部總管——」
堂上老爹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寒梅舒適地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中,濃密微蹙的眉宇仿佛在認真傾听,可是他的思緒卻已飄遠——
落在某一個柔軟的情境地帶。
「寒梅?你究意有沒有在認真听?」傅自傲皺起蒼眉,嚴肅威嚴的臉上有著微微的不滿。
「有。」寒梅懶懶地挺直了些,端過茶喝了一口,「您說到葉總管指揮各地分部總管到各州省去視察結果,計有茶葉、絲綢、陶瓷三樣事業有厚利可圖,要我決策各以多少資本投入,要問我的意見如何——老爺子,我沒說錯吧?」
暗自傲有點不甘願,「就——算你對吧!你既然有認真在听,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這龐大的家族事業為父的替你操煩不少了,你又不是沒有才干挑起,為何總是借故不聞不問?」
「我公務繁忙,老爺子您身強體壯精神爍礪,這些生意還累不倒您的。」他微笑。
暗自傲想要板起臉好好地說說他,可是又忍不住得意驕傲,笑意偷溜了出來,「你就是那第嘴哄死人不償命,難怪太後也給你哄得心花朵朵開,你想要怎麼偷閑都隨你了。」
其實自家兒子深受皇上賞識,又得太後皇後疼愛,無論朝廷或皇宮內眷,這個兒子都是貴而不驕、謙而不卑,雖然身受百寵,表面卻不露形跡,任哪個大臣也看不出丁點兒異狀來。
不過他不明白,兒子的能力卓絕,只要抬一根手指頭就能做比旁人做上十天半月還要多的事,可他偏偏日子刻意過得清閑,只甘做一個不大也不小的禮部侍郎就足矣。
「劣兒得蒙太後疼愛,老爺子不也很高興嗎?」寒梅微微一笑,起身取餅幾上的諸多沉厚宗卷。「罷了,這一陣子禮部也沒什麼事,來理理私事也好;兩三天後,孩兒自然會給您一個交代。」
暗自傲滿意地點點頭,隨後一愣,「禮部沒事?听說呼延國的太子和公主進貢來了,禮部和鴻臚寺得全權負責接待禮宴之事,你怎麼很閑的樣子?」
暗自傲雖不在朝為官,但是身為財勢雄厚的京畿富商,自然有重重的關系可以得知朝野要事。
再說舉行國宴也會用到他們傅家尊爵酒坊的頂極紹興酒,所以多的是消息來源。
「禮部和鴻臚寺人才濟濟,又何須用到我?」寒梅翻閱紙卷,不經意地道︰「何況新進郎中那麼多個,正是摩拳擦掌期待大展拳腳之時,讓點機會給別人去發揮,豈不是勝過從頭到尾看我一個人獨唱全場?」
「笨蛋!平常的事也就罷了,呼延國進貢是何等大事,你怎麼能夠把這個機會白白拱手讓人?」傅自傲吹胡子瞪眼楮。
寒梅笑了,將沉重的卷宗挾在腑下,緩步踱出大廳。
「喂,我話還沒說完,你上哪兒去?寒梅——寒梅!晚上記得回來吃飯,家中有客——听見沒有?」
寒梅噙著笑意出了大廳,正好一名小廝經過,被他臨時叫住,把成堆的紙卷簿冊丟給了他。
「幫忙拿到我書房去,謝了。」他揮揮手。
小廝受寵若驚,有點傻眼地道︰「少、小爺,您要去哪兒?」
「玩游戲。」
「啊?」
他長笑而去。
寒梅知道繡娘總是會在佣僕小屋那兒做針線活兒——他曾旁敲側擊、裝作不經意地問過管大娘,曉得繡娘幾乎每天都會過來做女紅,而且日日勤快,風雨無阻。
她真叫卓繡娘,家中清貧幾無立錐之地,上有母親下有幼弟,全家就只靠她幫人做做針黹的錢度日。
但是管大娘也不知道她的左手是怎麼回事,因何活動起來有一絲僵滯不便。
「少爺問這個做什麼?」管大娘臉上的訝異明顯得不得了。
「我只是發覺這陣子衣衫的彩繡多了很多花樣,新來的繡工挺盡職的,有機會想褒揚褒揚她——就是好奇而已。」他一笑帶過。
「原來如此。」
「另外——」他掩住唇邊的賊笑,「如果有空的話,讓她到我屋里來,我想讓她幫我做些款式別致的腰帶和荷包。」
「是,少爺。」
結果他話交代下去三天了,卻還不見那小妮子的蹤影;說不定她又是找盡機會藉辭逃避了。
他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卻耐不了無聊。
于是,寒梅又來到了繡娘慣坐的小園子里。
她還沒來。但所謂守株待兔,他有的是時間和精神。寒梅興致勃勃地躍上一株花樹,居高臨下,舒服地半躺在枝干間。
餅一會兒,他幾乎被微涼的清風和花香醺醉、沉沉睡去,這才听見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至近。
他精神大振,卻不忙下樹去嚇人,含笑凝注她的一舉一動。
繡娘今日依舊荊釵布裙,一頭如雲青絲以藍帕子綰住,小臉有一抹異樣的蒼白。她今天嘴角沒有淡淡笑意,眉心卻籠愁如煙。
他怔怔地凝望著她,心下有一絲迷惑。
她開始穿針引線,卻頻頻刺破了指心,失魂落魄的模樣看得寒梅幾乎抑不住不舍,幾次三番要躍身而下。
繡娘好不容易順利縫起一只荷包,卻扎了沒幾下又停下手,郁郁發發呆。
小繡娘,你怎麼了?寒梅強咽下探問的沖動。
「怎麼辦呢?」繡娘憂郁地自言自語,輕輕嘆了一口氣。
家里已經快沒有隔宿米糧,小弟也該添置新的文房四寶了。每當她看見弟弟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研著那方短小得可憐的墨,還有快禿了頭的毛筆——
還有,他的衣裳都快穿不下了。時光過得是這麼快,小男孩兒吹氣似的,長得一日比一日還高大——可是她實在太不爭氣了,掙的錢怎麼也追趕不上他們的腳步。
得買晰布裁新衣和新鞋,他的鞋底子也快穿破了,——就在她捉襟見肘的時候,沒想到娘又把她惟一攢的的三千文銅錢拿去買文鳥蛋,說是養大之後可以高價賣人——可是那十顆蛋兒又被昨兒剛下私塾回家的文慶,誤打誤撞傻乎乎就給煮來吃了。
三千文銅錢就這樣被一把灶火、一張傻口給吃掉了!
娘哭了一整晚又一個早上,在她出門前,文慶還跪在院子里頭掉眼淚呢!
無論她怎麼勸,痛哭的、認跪的都不停止;可是最想哭的是她吧?好不容易攢下要買文房四寶的三千文就這樣沒了,她心頭的不舍又能向誰哭去?
「怎麼辦?」她頹然悲傷地支著額頭,內心刀割似的酸楚難忍,「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
娘有點天真,小弟有點遲鈍,可加起來常常造成極大的破壞力。她好愛他們,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她應付得心力交瘁。
寒梅實在看不下去了;眼見她拿針的手又快要戳中無辜可憐的左手,不禁翩然躍落下來,「你嫌這繡花針不夠鋒利,索性拿自己的手指來磨尖些嗎?」
她驚喘了一下,「傅公子!」
又是他!
他沒有笑,嚴肅著臉蹲下來,拉過她的手細細端詳審視針傷,緊繃著聲音,「沒有見過比你更笨的人了!拿自己的手指頭去刺繡花針,你嫌日子過得太太平了嗎?」
她被他罵得莫明其妙,卻忍不住一陣委曲,「我——我又沒有。」
他臉色還是緊繃鐵青,「沒有?那這些傷口是什麼?」
「那麼小,幾乎看不到。」她心亂如麻,這刺疼相較之下也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他沒好氣地低吼,「小傷口不是傷口嗎?你以為你是銅皮鐵骨,扎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