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姐,我有這個榮幸嗎?」
向我伸出右手的主人今晚穿了套合身的黑色西裝,里面的白襯衫白得會發亮,全身還是一樣的零皺褶,是湯旭名。
我不太習慣用「瞻仰」的角度看人,連忙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太會跳舞,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
湯旭名的右手還好好地停在半空中,「有我,我會帶著你的。」他笑了一笑,「再說,你吃了那麼多高熱量的東西,不站起來動一動,不好吧?」
听到這,我可就二話不說地站了起來往前走。走了幾步之後,我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那我們去外面散散步,順便吸點新鮮的氧氣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舒服的星期五晚上,不太冷,可能是身體已經習慣了這種屬于冬天的溫度,也可能是街上還滿滿地是人的關系。我輕松地看著櫥窗里又紅又綠的裝飾,不疾不徐地移動著腳步,直到……我發現有越來越多的眼神朝我們的方向飄過來,因為我們身上太過于正式的穿著,因為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讓我們看起來和周圍的人不同。
我開始有點窘促不安,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倒還是一派的優雅,讓他眉宇之間一抹濃濃的自信被更加地凸顯了比來。
我們只是聊著,不動腦筋地聊著。話題多圍繞在我特別欣賞的幾個路旁的櫥窗上、他參加過和規劃過的聖誕宴會、我在念大學時去過的幾個還值得一提的舞會、他在飯店工作時遇到的一些趣聞、我在剛回台北面試時惹出的一堆笑話;反正我們時間很多,反正我們只是隨意地聊著。
「你在這等一下。」
很快又出現在我面前的他,手上多了兩杯滾燙的熱巧克力,「走了這麼多路,我們休息一下吧。」他微笑地說。
就這樣,我們坐在麥當勞戶外的座椅上,手里捧著溫暖,抬頭看著星星,話題還是繼續著。
行人的眼光還是時而大膽地停留在我們身上,時而裝做不經意地匆匆一瞥而過,只因為我們身上太過于正式的穿著,只因為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讓我們看起來和周圍的人不同;但那些惱人的感覺……似乎老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沒有看他,注意力轉向天上的星星,如果我能踢掉腳上的高跟鞋,這一切就更完美了。
「我載你回家吧?時間不早了。」
「不用了,我坐捷運就好了,方便得很,還不用等紅綠燈。」
他白了我一眼,「已經沒有捷運了。」
我看了一下表,還真的咧!沒想到跟他在一起時間過得這麼快。
夜里路上沒什麼車,一下子就到家了。我第一次在車里從這個角度看我的小窩,現在看過去是冷清的,連街燈的光也溫暖不起來的蕭瑟,但它卻莫名地吸引著我疲憊的身體。
我等不及他幫我開門就走出車外,「謝謝你送我回來,晚安。」
傍了已經站在車旁的他一個微笑,然後轉身離去。我听到他喊我,可是我假裝沒听見,把這一切怪罪給正吹得猛烈的風。
第五章
走沒幾步,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徐宇恩。
還沒走近他,我就聞到一陣濃濃的酒味,嗆得我渾身不舒服,「你怎麼了?你不是去陪小雲嗎?」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胃開始瘋狂地翻攪,我害怕听到小雲的情況比想像中嚴重,甚至是噩耗,要不然他怎麼會在幾小時內變成這個樣子。
「到底怎麼了?」
是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一秒鐘、兩秒鐘……我受不了這種寧靜,決定伸出手去撥開他用來遮住半張臉的手,「到底怎麼了?」
卻沒想到被他猛力地撥開。被他這一撥,我先是重心不穩地往右晃了兩下,右腳笨拙地踩到了及地的裙擺,然後是左腳直直地跟著往地面倒了下去,「啊!」聲音被排在最後。
我才想用右手把自己撐起來,一抬頭,卻看到徐宇恩的身體在我面前倒了下去,嘴角還快速地滲出了一點血。好不容易撿回了我的意識,想起來要尖叫的時候,耳邊傳來的聲音卻阻止了我這樣做,「你還好吧?沒被嚇到吧?來,我扶你站起來。」是湯旭名的聲音,我認出來了,接著是他在我身後的大手,一把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徐宇恩狼狽地站了起來,眼中滿滿的憤怒,亟待宣泄的憤怒。
「對不起,你誤會了。他不是壞人,他是我的朋友,只是喝醉了。」
我很快地轉身擋在徐宇恩身體前面,制止了他隨時準備出拳的雙手。
「請你先回去吧,真的沒事,你放心。」
「真的?」
他的眼楮還定在徐宇恩身上,只是依賴著听覺等待我將給他的保證。
我點了點頭,「真的,請你不用擔心。」
目送著他走過街,關上車門後驅車從我的視線範圍離去。一轉身,換我雙眼定在徐宇恩身上,「到底怎麼了?你給我說!」
這才是重點!
現在的他已經清醒了許多,只是淡淡地說︰「小雲……她沒什麼大礙,只是輕微的擦傷,醫生檢查過沒事,我就直接送她回家了。」
我松了好大一口氣,好想放縱自己虛弱地跌坐在又粗又冰冷的地上,如果沒了身上這套衣服的拘束。
他說,他送小雲回家後想了很多。他說,他心里很慶幸小雲只是受到一點驚嚇,還好自己馬上趕了過去確認她的平安……之後,他說小雲求他、求他不要再離開,沒想到他听到之後心中只是滿滿的心疼,很深的抱歉。
我知道他的,我認識的徐宇恩一直是心軟的。我想起了念小學時一堂青蛙解剖的課,看著被大頭針定住動彈不得的青蛙,他不管怎樣就是下不了手,後來還是我一把搶過他手中那支顫抖的刀子,鎮靜地一步一步跟著老師的講解,俐落地做完全部的指定步驟,讓他跟我一樣拿了個滿分。
「小雲,才是真正需要你陪在身邊的人。」我說出口的只有這些。
我陪著他走到路旁,替他招了一輛計程車,看著他消失在黑夜里。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日,聖誕節的前兩天。
★★★
我現在站在有點擠的捷運車廂里,思考。對于徐宇恩的離開,我一點也不難過,而我真正感到悲哀的是……我居然「一點也不難過」。
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突然驚覺自己這兩年來,活像只浮在半空中看著自己肉身的靈魂,只是鳥瞰似地冷眼旁觀,只是在自己虛構出來的自由里二十四小時地游蕩著。
我的狠心,在于我的無動于衷。我想,如果我昨晚曾經試著為了小雲的事和他生氣,他心里或許會好過些,那麼……他眼中的我,還給過他機會,還會去在乎。可惜,我連這都沒做到,甚至連想都沒想過。對他來說,至少小雲給他的愛,每一筆來去都實實在在,那些都是證據,所謂被愛和愛過的痕跡。
而我,只是輕輕地、不著痕跡地放開了他,輕到讓他連回個頭對我說聲再見的力氣都沒有。
我想,自己不會再打電話給他了,或許,我和他下一次的相遇,又將是幾年後在街上的匆匆一瞥。
看著捷運窗外失速的黑暗,這個念頭狠狠地震撼了我。我突然覺得再這樣下去,我會一個人身心孤獨地報廢,什麼都不在乎地漂流到終點。
需要改變,是的。至于要怎麼做?我相信我會想得出來的,我相信著。
出了捷運站,我撥了湯旭名的手機,我想,昨晚的一切我需要給他一點解釋。不到兩分鐘的對話里,我跟他就約好了晚上見面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