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請穿這個吧。」她的衣裳早已如她的身體般傷痕累累。儉言自遞上自己的外襖,由始至終都垂首斂目。那份恭敬,是書錦久違的刻意疏遠。在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以後,他還想若無其事地恢復到單純的主僕關系嗎?
趁著書錦穿衣的間歇,他已移步至洞外。這近冬的季節確實有些冷,連他這練武之人都被那如刀的風割得面孔生痛。可是心下卻是暖的,如那灶上始終煨著的湯,被小火這樣溫暖地照耀著,通體都染滿了溫暖。而那點火,她的名字便叫做朱書錦。
第6章(1)
書錦抱膝而坐,眼中是倒映著的簇動的火苗,鼻間溢滿了烤味的誘人香氣,肚子還真是有些餓了。
「給。」一只冒著熱氣的金黃兔腿被遞至面前。
「有勞了。」她接過。染了焰色的美眸仍安靜地注視著他。
「嗯?」他不解地望向她。
「你隨我跳下的那刻,有沒有想過可能會沒命?」她淺笑著問,很輕松的語調,像閑話家常般。
「儉言心系公主安危,無暇顧其他。」
好沒意思的答案。這種口氣像極了父皇身邊那些心心念念著賞賜的家伙。
「公主,汀香不是你貼身的丫環嗎?」他早就想問了。翠舞會對她不利,還在他意料之中,可是汀香……
細品完口中酥香的兔腿,瑩亮的眸深深抓住他游移的黑瞳,「你早晚會知道原因的。」
汀香要推自己的剎那,就是這雙黑瞳,寫滿了緊張和焦急,那樣深深地注視著自己。那生死交匯的剎那,她便懂了自己心底突然生出的安定是為什麼。只有他,才會讓自己生出那種從未有過的信任來。即使身體在空中急速下降,都無比安心,因為心中著「他不會放任朱書錦就這樣消失在這世上」的執著信念。這種信任,早已穿越了對死的恐懼。
儉言不解地打量著她。自己早晚會知道的?怎麼個知道法?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嗎?可為什麼她臉上沒有絲毫的尷尬與回避。可以告人嗎?那她又為何故作神秘?
「你是怎麼知道我有難的?」汀香是個心思縝密的丫頭,絕不會在計劃進行中疏漏到讓儉言看出端倪來。
「多虧了芷蘭姑娘。」他原本只是想去錦苑偷偷看看她。卻誰想在錦苑的書房內意外救了被五花大綁的芷蘭。雖然汀香意欲挑唆芷蘭一切都是書錦的意思,但芷蘭還是很堅定地選擇了相信書錦。
「原來是她。」笑顏仍溫潤著,黑眸卻倏地沉了幾分。
「芷蘭是個好姑娘。」他由衷感慨著,卻忽視了身旁人的反應。
「只可惜為了我,你們的婚期可要推延一陣子了。」原本被遺忘的事,一樁樁都憶了起來。
「她應該能體諒吧。」自己都險些忘了婚約之事。終究,等平安返回柳府後,一切還是會如從前般。她是公主,自己是奴僕,什麼都不會改變。汀香這個意外,不會改變她和柳辛楊之間是夫婦的事實。就算自己為她舍了命,她心中惦念還是只有柳辛楊吧。
「是呀,芷蘭這丫頭就是乖巧聰慧,也難怪還沒過門,你這夫君就處處如此維護。」她盈盈笑著的樣子,仿佛是因為想起芷蘭的好,才高興成這樣一般。
儉言不自在地動了動唇角。想笑,卻根本不能。她可以這樣沒事兒人一般地稱贊芷蘭的種種好,他卻不能滿臉恭敬地全盤接受。一切都是因為她,她明明知道為什麼還可以這樣坦然地裝著傻?天知道這世上早就已經沒了他想娶的人。因為他心里最渴望的、最在意的那個人早在他愛上之前,就已經被別人得了。
「我這做主子的,也算沒白疼她。今個兒是沾了她的光,才有命在這兒好吃好穿。」她又咬了一口兔肉,笑彎的眼很好地掩飾了心下的失落。這句原本不該說出口的,可是她心下就是該死的介懷。他是因為芷蘭才會救自己的。為了救芷蘭的主子,而不是為了救那個叫書錦的女人,他怎麼可以愛芷蘭愛得到如此深的地步?
手,重重捶上石壁,背對她的人聲音中有壓抑著的怒火,「柳辛楊又不在這里,你何必這樣自欺欺人。」
她這樣冰雪聰明的人,會不知道自己舍命救她的原因嗎?何必事事都扯上不相干的芷蘭?想劃清界線也不必做得這樣明顯。他儉言就真讓她覺得如此不識實務,如此讓她鄙視,所以每字每句都要清清晰晰地告誡自己,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別忘了她是主子,別忘了他只和同樣是下人的芷蘭相般配。
「你什麼意思?」這和柳辛楊有什麼關系?她可以感覺到他在生氣,可卻完全不懂他生氣的原由。
黑瞳直直逼上她,「我儉言雖然只是個武夫,但卻還不至于笨到無可救藥。你那些暗示就到此為止吧。我會謹記你主子的身份、我也不會忘記自己是個奴才,芷蘭我會照主子們的安排娶,回到柳府後我也會遠遠避開公主,不讓少爺因此而對您生疑。」
懊死的,這女人是什麼做的?自己一番話說下去,她不僅不怒,嘴邊竟然還溢出了笑來。
「看來對那丫頭,你倒是娶得心不甘情不願呀。」淡淡的語氣,卻掩不了眸中的波瀾。
「只要公主……和少爺高興,奴才便高興了。」為她生為她死都不皺一下眉,娶個不愛的女人又算得了什麼。
又自稱奴才了。書錦這才注意到,只要他心里頭有怨氣,便拿糟蹋自己來發泄。
「儉言,如果做這麼多,都不是為了芷蘭,那你又是為了什麼?」她放下手中的兔腿,徑直向他靠去。那張明媚的臉在一閃一閃的火光下,是如此動人而美麗。
為了你,為了你朱書錦。答案幾欲月兌口而出,卻在喉間被生生忍下,「為了身為奴才的責任。」他耳邊,飄來自己冷漠的回答。
「看吧,如今我煩了暗示,想直言不諱,你卻又逃了起來。」她微笑著,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一雙眸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
被她話中的直白震得倒退了好幾步。怎麼也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是自己誤會了她那句話的意思了嗎?什麼叫她想直言不諱?她到底想直言什麼?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揚頭,給了他一個明媚而狡黠的笑。
眼前這直接而大膽的女子真的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端莊嫻貞的錦公主嗎?儉言一時有些失措。
「奴才不敢。」
又是奴才。書錦卻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拿一雙明晃晃的眸探著他,「若是沒有柳辛楊,若是書錦不姓朱,若是你我都不過是尋常百姓,你還敢不敢?」
這些假設,每一條都是他心上的一把枷鎖。可現實的世界容不得諸多「若是」。他們之間硬生生橫著的,就是天淵之別。「儉言自幼便是欽命死囚,為了活命所有低賤的活兒都干過,甚至還為了生計落草為寇。這樣的一個人,公主真的覺得可以與尋常百姓混為一談嗎?」如此劣跡斑斑的往昔,他自己都不願再去面對。這樣的一個人,去愛上公主,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能遠遠注視著她的美好,默默守護著她一生,便已足矣。
「我不在乎。」冷宮長大的她,早看透了人世間的榮華浮名。那些孤獨終老的妃嬪,哪個不曾受過皇上的寵幸,哪個沒有算計過人,哪個又不是被人算計才落到今天的下場。往昔?往昔與當下完全沒有絲毫聯系可言。若是能學會拋棄割斷,可能人生還會來得更輕松自在。冷宮中活得好的女人,哪個不是已忘記了過去輝煌的種種。而瘋了傻了痴了的,卻都是執迷著往昔念念不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