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又認識了阿光。
阿光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卻怕將來各自嫁娶以後,所有的相識相知全都走了樣。知己畢竟是一則迷人的神話,年少輕狂時可以做做夢,落實到現實生活之後——交情畢竟不單只是兩個人的事,總有太多其他人事的牽扯。
誰知道以後究竟會贊成什麼樣,我只能珍惜眼前相聚的時光。
可是,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休說。感傷的淚水我知道,咸的。
阿光終於還是光榮應召入伍。走前,為他餞別。
宴席設在阿光租來的公寓陽台。我拎了一堆啤酒、鹵菜、乾量,還帶了一束鮮黃色的雛菊。
我們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喝著啤酒,吃著干量,縱談宇宙天地和古今。
阿光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兩罐啤酒下肚,酒性大發,指天賭咒發誓,高聲放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尤——來!敬你一杯!」
說著,將罐內剩下的啤酒灑向夜空。跟著又開了一罐,仰著頭,咕嚕咕嚕的暍下肚,又舉著酒罐對著天空大叫︰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意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又笑又叫又鬧的,末了,卻低頭嗚咽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他抽搐了一會,丟下我跑進屋里。
再出來時,臉已洗淨,整個人變得種清氣爽。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兩張海報。
我慢慢展開,一張是銀河星雲,一張是晴空流雲。
「你那里弄來這寶貝?」我神色激動地說。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緩緩喝了一口。說︰
「我也忘了是在哪里發現的。那天經過一家店,本來是進去躲雨的,看著了,匆忙賣下就走了,也沒特別注意是在哪里。」
「給我的?」我不放心地問。
他點頭︰「嗯!送給你。」
「啊!謝謝!」
我將兩幅海報完全展開,一會見遠觀,一會兒近看,興奮得像個小孩,好半天才小心地卷起來,放在旁邊的躺椅上。
我支著頭,歪靠著躺椅,甩著及胸的亂發,酣笑地看著阿光。他突然吱唔起來。
「你知道嗎?你很——好看,很——漂亮,可是——」
炳!難得他會說一句贊賞我的話。他一向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今天是那根筋不對了?!
「我知道,你根本是不自覺的,可是——」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光尷尬地笑。
「還記得校慶那一天到我學校嗎?」阿光學校校慶那一天,他邀請我前往參觀,遇見了他的一些同學,「我同學說你很漂亮,一身風情,可是,有點賣弄。還說你看起來冷傲不可攀,清純艷麗,卻孤高怪僻!」
「你同學未免觀察得太仔細了吧!」我大笑。
「喂!我是說真的,你別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才不理會人家說什麼,不過,我想你的心事大概還沒有解決。我同學的看法只是一個例子。你可以不理別人說的,卻難保旁人不來招惹你。我怕你以後會惹來更多的不愉快。」
阿光接著說︰「他們說你孤傲怪僻,甚至賣弄風情,原也沒什麼惡意。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里先有個底,以後若再听到什麼閑言閑語,就把它們當作耳邊風算了!」
「知道了。」我說,仰躺著,專心注視滿空星斗。
甭高怪僻?我本來就不合群,沒什麼新鮮好在意的。
賣弄風情?——哈!倘若能夠,我倒真希望我風情萬種啊!
後來問及綠意,她好笑地撫平她散亂的頭發。
「風情?!算了吧!你!」然後問我,她的裙子有沒有起皺。
綠意是個迷人的女孩,清純多於妖媚,健健康康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標準,只要不太傷害自己,听听也無妨。阿光同學的話,不想壞的,讓我覺得,也許我是有點魅力。
魅力?蘇寶惜,你究竟想迷惑誰?
阿光入伍後來了信,滿紙的無奈,在黑暗中痛哭流涕,指天發誓。發什麼誓,阿光沒說,我也沒問。想也知道是仟麼,阿光的心事就幾椿。又說他學會了很多罵人的話,很髒的那種。
我原以為他的疤痕淡好得差不參了,沒想到竟是傷得那麼深!
幾天後,在夜暮的落日大道上,遇見那個被班上各色男子奉為班花的明媚女子。她對我淺淺柔柔的微笑打招呼,我停下腳步。
「ECHO,」她又笑了,笑靨如花。「去哪里?不去上課?」我正朝校門口的方向走,的確是不想去上課。
「那里也不去,」我也跟著她笑︰「天氣太冷,冬至又到了,想去吃湯圓。」
她再輕輕一笑,對我揮揮手,漫步走向教室。我回著看她,款擺輕搖,背影——很美麗。
走到小吃店時,數數身上的財產,剩下不到三十塊。我沮喪地垂下頭,深深嘆了一口氣,拐向公車站。經過許些家商店,各個門口都挺立著一株株五彩繽紛的耶誕樹。我拉緊身上的外套衣領,仍抵不過陣陣寒風的侵襲,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上了車以後,才稍微好過一點。
好像每年到了這個時侯,我都顯得特別的落魄!我看著車窗,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感覺很陌生,像遙遠以前的某個冬夜。
這種時侯,我總會亂想些不該想的——
有人拉鈴下車,我跟著下車。經過便利商店時,掏出口袋里剩下的銅板,買了一包泡面。
我打開大門,瞥見信箱里躺著一紙信箋。
阿光寄來了一張丑陋的卡片,我邊看邊關,一邊將水壺插上電,等水滾沸。
前塵往事依舊揮卻不去,這時節,兩個頹廢的青年,在各自孤獨的領域,飲著寂寞的酒液——
水滾了,我撥下插頭,把面拆開,放好調味料,沖入開水——我把窗戶關緊,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有本錢再感冒。
門鈴響了。奇怪,這麼冷的天,居然會有人來找我。我那門鈴是裝好看的,當初房東好心要幫我裝時,我還嫌麻煩,不想它現在居然響了。
會是誰呢?這時侯——我腦中一閃,老天!怎麼會忘了他?除了他這樣陰魂不散外,還會有誰?
我實在不想開門,可是——唉!
打開門,果然是他。
他一進來,把手上拎著的紙包放在地板上,接著就掀開泡面的碗蓋,皺著眉頭,說︰
「怎麼吃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也知道吃泡面對身體不好,可是,我身上就只剩下幾個銅板,不吃這個,吃什麼?!
我沒有答話,拿好筷子,就準備吃了。
他把面從我筷子下截走,我瞪看他,不高興地說︰
「沈自揚,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我!」
他不理我,把面倒入浴室馬桶里,抓起我往門口走去。
「走!」
「你干什麼?」我怎麼掙扎就是掙不月兌。他如果對我霸道起來,我—點反抗的余地也沒有。
他還是不理我,用力將我拖向門口。
「你放手!」我掙不過他,只好隨他了。「我得穿件外套,外面好冷。」
他拿起我丟在椅子上的外套為我穿上,擁著我走出小蝸居。大學以後,家里七零八落的,我離了家,搬到這里。這個房間是頂摟加蓋,和風、空氣並鄰,臥室兼客廳兼書房又兼廚房,此外,就一間小小的浴室。我心里管它叫「蝸居」,也是,蝸牛住的,也就這麼大。
我順從地跟著他走進附近一家餐館。他看我一眼,也不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了滿滿一桌的菜肴。
「你瘋了!這麼多,怎麼吃得完?」我驚訝地看著桌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