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卓生嚇得被火所灼,連忙縮手︰
「他們三人因丹藥失靈,難逃一死!」
大家開始擔憂了,竊竊私語︰
「丹藥一日未曾煉成,一日不必面臨大限!」
「此暴君若長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禍。」
「誰是丹藥遲遲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時半價…」
姜生過來向一個老者焦灼問計︰
「徐生,你看該如何是好?」
白發、白須的徐福,原來正專注地盯著他眼前的熊熊爐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細米的金粉傾入,藥起了點變化,轉為氣態飛升。
兩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輕垂在他眼角。他一皺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雖是各司各法,但,丹藥還是自己的好。他耳畔盡是各人的憂慮,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進退兩難。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隨手把袖子一揚,示意他們不要打擾。然後繼續沉思。
方士們一見這下動作,竟然趕忙把自家精心煉制的丹藥,爭相傾倒,隨下水道,流去無蹤。毀尸滅跡,不留痕跡,以圖苟活一陣。
徐福回過頭來,問︰
「你們干什麼?
「我們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過是陰差陽錯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盤算,也就不理,繼續沉思去。
由煉丹房隨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藥,奼紫嫣紅亮黑,悉數溶于水中,匯流一處。
水往外流,往東流。
終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線曙光。
第二章
暮春初夏,天正下著綿密的細雨,夾著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輕輕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氣,緩步過後宮馬廄,直趨玉階。
舀水飼馬的馬夫,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便與同僚私語︰「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壯起膽,孤注一擲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側,听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勝過方士所煉丹藥。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著,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願為陛下效命。臣將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谷糧種,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藥!說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轉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說︰「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與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雲亦雲。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壞他月兌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龍,亦難逃月兌,惟朕備歷艱辛,方令天下歸——」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制統一後,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萬世。朕只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麼?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間的距離,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藥團眾,直至功成!」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著。
征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封自己名兒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驚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只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有一個,長得標致,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著一個發簪。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發髻偏松垂在耳畔,發絲輪在頸項。冬兒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著發簪,便殺出重圍去。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只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發簪狂劃,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只是由她發泄——即使她多麼的勇猛,也不過是頭發難的小動物。
男人的頰上被劃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氣促,人累,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冬兒只覺無限溫馨,抬眼仰視,剛好接觸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雨滴雖仍漸瀝地下著,入宮後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于此養尊處優。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雲被,梳望仙三鬟髻,著絲履。
申時,飯後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女敕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著盤子,分著水果。
後富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鐘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著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冬兒坐在檐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拍著水果盤子上的幾個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著。
叮——咯——
叮——咯——
那幾個空碗,袒月復承接著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著敲打著,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爆外園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屬駐守之處,他們護衛求藥團眾,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樹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寶劍拔出半鞘。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稜,劍芒映著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躍而起。
劍在腕間翻了幾朵花,反復舞動。
——不知在什麼地方,遙聞叮咚的鈴動。初緩後急。
蒙天放只隨聲舞劍,劈、砍、斬、撩、掛……心念竟與聲響不謀而合。
冬兒敲著碗邊,自己也受一種莫測的因緣牽引著。怎料隔了亭台殿閣,隔了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若游龍,一時沉雄穩健。她為他伴奏著似的。無限悲哀。
——至激情處,猛一著力,一聲碎裂,原來冬兒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險中,劍未收,人踉蹌幾步,生生止住。
豎耳細听,漫天落葉蓬然覆蓋著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靈互通地,他只覺不對勁兒了。
一滴殷紅的鮮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殘漬中,緩緩地化開、化開。
冬兒的手一軟,碎片癱滑。腕間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絕呼,生無可戀。
血灑了一地,也染紅了絲鍛。絲本來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絲牽扯著,急步過了重門,踏進後宮階前,驚見一個不想苟活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