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芙娜王後滿意地點點頭,疲累地垂下眼皮。「我要去見你們的國王了……親愛的凱因……」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放下所有塵世的羈絆。
「母後……」小小的、怯懦的哀鳴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自彌留至咽下最後一口氣,安芙娜王後始終沒有對小女兒——九歲的莎曼公主說任何一句話。
「嗚……母後……」莎曼嗚咽著,觸踫著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身體,眼淚泉水般奔涌在臉上,屋內的婦女們發出應和的啜泣。
而十四歲的尼奧王子,在失去至親之後,只是緊緊閉上眼楮,沒有流下一滴悲痛的眼淚。
「母後……嗚……」莎曼像受傷的小動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棄地試圖喚醒長眠的母親。「醒一醒,求求您……」
「莎曼,別哭了!」尼奧王子睜開眼,嚴肅……甚至過于嚴肅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現在的他們沒有資格哭泣,未來的事那麼多,沒有時間浪費在無益無用的眼淚上。復國,不需要軟弱!
「可是哥哥……」
「沒有可是!」
「嗚……嗚嗚嗚……」莎曼努力將啜泣壓制在喉嚨里,感受到某種超越悲傷的痛苦,已經沉沉地壓在肩上。
對復國事業的最初印象,以死亡為開始。
第二章
羅亞推著三腳車在草垛前停下,正要舉起鐵叉叉乾草,突然听到一道細細的聲音從草垛里飄出,他不由愣了一下,側耳傾听。
這一次他听清楚了,草垛里傳出的,是初生貓咪般細小的嗚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里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泣。
「是誰?快出來。」羅亞有些不高興。這草料是馬匹過冬的糧食,被弄髒就糟糕了,馬夫比利頭一個不饒他。
嗚咽聲像被突然掐斷般停住了,草垛里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漸漸被磨光,那家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里窩到地老天荒,急于叉草喂馬的他索性上前撥開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個麻煩人物拖出來。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聲驚呼來不及阻止沖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煩鬼有陽光般豐潤燦爛的金色發絲,可惜現在被草肩掛得東一綹、西一綹,還有碧海晴空般閃亮的明眸,怎奈紅腫的眼眶大殺風景,白皙如玉的臉頰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質科高貴、樣式端莊的衣裙也又髒又縐。細瘦的胳臂抱著膝蓋,像是怕冷似地緊緊縮成一團。這個看起來極其狼狽、極其悲慘的小人兒,正是伊林梅爾的流亡公主——莎曼•德•霍恩!
羅亞睜大眼楮看著坐在草料堆里的「尊貴的公主殿下」,完全說不出話來。
莎曼抬頭看了他一眼,把小臉深深地埋進雙膝。他一定會嘲笑自己這個可笑的樣子……眼淚又要不爭氣地流下來了。
她心里充滿羞愧與沮喪,哥哥說過,王族要始終保持著高貴和驕傲,可是自己總是這麼軟弱、愛哭、沒用,永遠沒辦法做到像哥哥那樣完美。
何況,母後去世了呀!繼慈愛的父王之後,她又再一次嘗到失去至親的悲痛,眼淚像開閘的河水,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這草料堆里偷偷哭泣。
如果說羅亞對「公主」這個身分多多少少還有那麼一點敬畏,在看到莎曼哭得一瞼狼狽的樣子後也全數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氣勢和威嚴嘛,明明就是個愛哭的小表。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麼!皮癢了嗎?」一道粗魯的男人聲音遠遠從馬廄那邊傳來。
羅亞皺皺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莎曼整個人蓋起來,回身推著三腳車轉到另一個草垛前,舉起鐵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話也沒說。
「臭小子!吧什麼不回話?」比利大步走過來,臉上的黑痣隨著肌肉的抽動一跳一跳,擺明找碴。「老子叫你沒听見嗎?干個活也這麼個死樣子,你沒吃飯嗎?吉德賤種!」
羅亞叉乾草的手頓了頓,掩住額頭的黑發下,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頻率,揚起的草屑撲了比利一臉。
「他媽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腳踢在他腿上,幾乎把他踢得一頭栽倒。
羅亞跟蹌了幾步,及時站穩了,他的手緊緊握住鐵叉,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他低著頭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發。
「你那是什麼態度?怎麼,你還想還手嗎?小雜種!看老子教訓你懂點規矩!」
比利的拳頭正要落下,一道尖細的童音突然大叫起來,「住手!不準打他!」
比利一愣,這里誰不知道羅亞是吉德賤種,從來沒有人會為他出頭,哪個家伙來多管閑事?回過頭正要開罵,卻猛地嚇呆了——
托勒利夏高貴的莎曼公主,正一頭草肩、一身髒污地站在那兒憤怒地瞪著他。
「不準你打我的朋友!」
莎曼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厲又驕傲,帶著絕不容違抗的王族霸氣,垂在身側的雙拳卻微微發顫。
是這種表情和姿勢吧?從前在宮廷里見哥哥這樣喝斥過御用教師,那麼現在用在馬夫身上也會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縮了,在他眼中,這個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記拳頭,卻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貴身分,為了教訓一個吉德賤種而去得罪貴人,這種買賣傻瓜也知道劃不來。
舉起的拳頭放下了,他點頭哈腰,很快溜走了。
莎曼松了口氣,再也撐不住鮑主的架式。那個男人好壯,她真怕他會打下來,可是,不能讓他打羅亞,絕對不行!
羅亞抬頭看她一眼,這個多管閑事的麻煩鬼,他暗自皺眉,她以為她在干什麼?比利回頭照樣會修理他,只怕苦頭還更大。啐!踫到她就倒楣!
「你、你沒受傷吧?」莎曼怯怯地過去牽他的手。
羅亞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開,但終究讓她拉住了。
他低頭望著拉住自己的那只白女敕縴細小手,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問︰「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見這個樣子,為什麼還要跑出來多管閑事?」
「那個……」她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因為羅亞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听到這個字眼,他眨了眨眼,臉上有絲迷惘。從來沒有人願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
「嗯,」她急忙肯定地點頭,「就是有開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煩惱也要說給對方听,還有、還有當朋友被欺負時一定要站出來阻止!」九歲的小女孩一時也說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麼,只是急于向他表明自己的關心與善意。
「你躲到草垛里在干嘛?」羅亞不再去想朋友是什麼的問題,有點不大情願地問。
莎曼的眼圈馬上又紅了,「母後、母後死了……她不要莎曼了……嗚嗚嗚……」
她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如珍珠般從美麗的蔚藍海洋中涌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叫,「喂,別哭了,唉!」他在身上模了半天也沒模到手帕,只好舉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淚。
「嗚嗚嗚……」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沒用呀。」
「嗚嗚嗚哇哇……」
「你怎麼這麼能哭啊。」
「嗚哇牌哇哇……」
真是敗給她了,羅亞百般無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當手帕,哭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邊輕輕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罵著愛哭鬼、麻煩精,他卻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這一刻有著隱約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