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舅舅?尹莫離心一跳,朝女孩另一手指的方向望去,翼獸的身形于漸漸落定的塵埃中顯露出來,仔細看時,背上似乎還伏著什麼東西。一片同色的黑袍與翼獸的身軀融在一起,難以察覺。
那是一條黑色大麾,被人用布條固定在翼獸背上,顯是擔心它掉落。她抖著手翻開麾角,裹在其中的男子蒼白的臉便顯露了出來。
他雙目緊閉,臉頰冰涼,尹莫離只覺眼前發黑,鎮定了心神去探他的鼻息,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淚立時便涌了上來,使勁扯開那些布條,發狠了要把那男子抬出來。
圍觀的村人見她如此激動,連忙上前幫忙。有幾人認出那張面容,「咦」了一聲,覷見大姑娘悶聲忍淚的神情,也不敢多說,快步幫她將那副冰涼的身軀送進了醫所。
胡子花白的大夫立即迎上來,尹莫離知道自己無法再待下去,低頭出了診室。那女孩也被抬了進來,此時已經醒轉,在床上拿眼瞪她,似乎在遣責她的漠然。
「你是春日的佷女……叫什麼名呢?」尹莫離問。
「真織,」女孩突然涌出淚來,哽咽道︰「舅舅他……怎樣了?」
「不知道。」她頓了一下,復問道︰「他得的是什麼病?」
真織「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這壞女人!」她邊哭邊罵,「舅舅都快死了你卻一點都不關心!他得肺病,騙我說是風寒,不看大夫,也不吃飯,你以為這是因為誰?我知他心里想見你一面,好不容易偷了翼獸來昊國,途中幾次我都以為他就要死了……你竟還若無其事地答說‘不知道’!」一時間滿心都替舅舅不值,只怪自己當初為何多事翻出了「尹莫離」這個名字,那之後舅舅便一直虛弱下去,仿佛身體里已無絲毫求生的火苗。
她看得害怕,于舅舅沒日沒夜的低燒囈語中听出了個大概,沖動之下便用了舅舅給她防身的符印飛來昊國。她只想著怎樣都要讓舅舅燃起生志,怎知這女人……越想越悲憤,若不是身體無力,她真想跳起來摑這女人幾掌!
哭著哭著,額上忽地多了什麼涼涼的東西,是尹莫離縴白的五指。
哼,假惺惺!真織憤憤地想,又覺有異,淚眼??間,只看到撫在她額上的手竟是微抖著的。她抬眼,瞧見尹莫離避開她目光的側臉,只是下唇卻咬得死白,眼楮也固執地盯著某處,就是不看向診療室。
原來……她也不是不擔心的嗎?真織模模糊糊地想著。
窗外的燈火亮了又熄,夜鳥飛了又憩,這些,春日全然不知。
他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夢中忽涼忽熱,不知不覺已過了冬夏。他睜開眼,見著滿目的昏暗,原來還是在夢中。
手似乎被什麼裹住了,他動了動指尖,傾刻便听見有人問︰「你醒了?」那人的聲音是如此熟悉,他愣了半晌,才敢偏過臉去瞧那抹在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身影。
「這是哪里?」他恍恍惚惚地問。
那雙鳳眼在夜色中閃閃發亮,「這是我們的村子。」
「哦,」他無意識地應了一聲,又問了個多余的問題︰「你怎會在這?」
握著他的五指收緊了,「你不是說過嗎?戰事結束後,你還來這兒尋我……我在等你呀。」
原來,她曾說的記得他的話,是這句話呀……
不管是不是在夢中,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比安心的回答。
春日于是收緊了與之交纏的五指,安心地睡了去。
番外之一——在那之前
這夜,學府的禮堂燈火通明。
暗國的皇族向來對學府不屑一頓,可是開采礦石、繁衍翼獸等攸關暗國利益的事情都得借助學府,因此學府得以勉強同軍院和法學堂齊名。
不過,對暗國的平民而言,相較只招收貴族子弟的後兩者,不論出身的學府則擁有更高的聲望。畢竟那是沒有背景的平民想出人頭地唯一的途徑。
開學後的第七日是學府例行的宴會,介紹新講師、表彰學業優異者等事宜都在輕松的晚宴中進行,名副其實的「師生同樂」。
只是,今晚的亮點似乎都聚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獨自坐在禮堂角落的男人一面灌著清酒,一面憤恨地盯著另一頭被幾個先生圍住的某人。我爾有好事者過來討好地問上一句︰「三公子,怎麼一個人在這喝悶酒?」都被他用暴戾的眼神瞪跑了。
「什麼嘛,不就是一個講師職位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男人的目光仍是凝在某人身上,不平的憤語從齒縫間擠出。
他,春日家的三公子,馴獸能力在皇族小輩中也是數一數二,更別提同母姐姐還是當今暗國皇後了!像他這樣的人才該是當之無愧的焦點,憑什麼連那種無用的人也……
沒錯,他是魯莽了些,愛闖禍了些,否則也不會把一向寵愛他的父親惹毛,喝令他到皇族最瞧不起的學府「修身養性」一年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重懲,他都能想象出日後回到軍院,同僚會怎樣嘲笑他了!
包令人惶恐的是,他竟發現自己對學府教的東西頗感興趣……不,他抵死不承認這點!他只是一時新鮮而已,就是這樣!
然而睨著另一頭成為眾人聚焦的清瘦身影,男人的心頭酸溜溜的氣泡仍是止不住地往上冒。
為什麼那種無用的人在學府會這麼受歡迎,那家伙在春日家可是被視為透明人的耶!不,其實,當今皇後與那家伙感情也很好,甚至比他這個同母弟弟更甚……
他再也待不下去,撐坐起身,搖搖晃晃地從禮堂側門走了出去。其間踫翻了幾張椅子鬧出好大動靜,他也不理。只是在離去前不小心瞥見那人投來的安靜目光,心頭又是一陣火起︰看什麼看,你這家伙!
今晚的師生宴會,表彰的「優異學生」,介紹的「新講師」,都是同一個人。
春日遠,以二十歲的年資被暗國學府破格聘為講師人,同時應他的要求,保留就讀學生的身份。
學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講師……在這時候,也只有一個妒火中燒的人會念念不忘他的另一個身份——春日家無用的嫡子。
夜晚的風有些涼意,令春日家的三公子連打了幾個噴嚏。
視線還是有些模糊,喝得太多了……誰叫這是一年唯一一次可以開懷暢飲的日子,嘖,什麼鬼學府,竟還有禁酒令!好在再熬半年,他就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了……
途中踫上幾個剛上完晚課正要趕去禮堂的學生,見了這個滿身酒氣的男人,都是竊笑著遠遠繞開。他不屑搭理,獨自搖搖晃晃前行。
「學兄?」忽地一聲猶疑的輕喚入耳,他聞聲抬頭,視線聚焦了幾次,方看清面前這張瘦瘦小小的臉。
這人是……是……對了,是那些懦弱的昊國人中的一個。幾年前昊國初次派人來「交流」,暗國自然不會放他們到重要的機構,便安插到了無關緊要的學府之中。每個昊國人還分配了一名暗國「學兄」,美其名曰指導幫助,要他看啊,其實是負責監視兼享受將昊國人呼來喚去的快感!
半年前他被「下放」到學府,某位想巴結他的官員特地讓他擔當一個昊國人的「學兄」,就是眼前這張小臉了,還說她是個女子……
醉眼斜睨一下那干瘦的身子,然後在心里不屑地撇撇嘴,切,十幾歲發育不良的小丫頭片子,是不是女的有什麼差別?
好在她不像暗國女子那般婆婆媽媽,算听使喚,對他的態度也頗恭順……春日家的三公子本就沒什麼大腦,時間一長,反而將這名昊國人當成了情緒垃圾桶,在父親處受了訓斥,在同僚處得了嘲譏,什麼樣的不滿都一古腦向她發泄,不知不覺也說不少皇族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