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兩邊水草肥美,濕氣氤氳,想找到可供點火的枯枝並不容易,再遠些又擋著高不可攀的山壁,他走了一圈,搜到的柴火只勉強夠個把時辰用。
若是只有他一人腳程快些連夜趕路,最多兩日便可下山。可身邊多了一個人,就算她輕功底子不錯,可沒半點內力,跑起來也支撐不了多久。
況且她麻煩事又多。
他的處境實在說不上好,在山中迷途,與師兄失散,身邊又帶了個大包袱。好在他不像二師兄那樣道義心強,一件事想了再想,擔心自己又掛心別人。知道此刻多想無用,干脆把明日的事都拋在腦後,先應付過了眼下再說。
今晚拿來填肚子的仍是烤魚,三娘只要有火有吃的就歡喜,也不來煩他。將最後一尾魚津津有味地啃完,到河邊洗了手,才發覺火光已逐漸低沉下去,等到折身回去,余燼里只剩下一點紅,照不出方寸景象了。
她濕著手站在那里,惶然四顧,叫︰「喂,你在哪里?」
虞若竹已經找了塊大石頭盤膝倚下,本不想理她,只是見她神色惶急,只好出聲︰「慌什麼,我又不會走開。」
「可是我看不見呀,你到底在哪里?」那叫聲中里帶了點哭意。
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指引她,「你往前五步,右手邊有塊大石頭。」
三娘就像個瞎子似的伸了雙手模來,他見她忐忐忑忑移到近前,剛要出聲,她不知又絆到什麼,整個人直撲向前。他眼明手快地伸了劍鞘去攔,才讓她免去又摔個狗吃屎,只是半邊身子仍狼狽地跌在他身上,粉女敕的面皮往他赤果的脖頸間重重一蹭,一時間鼻息之中盡是她發絲里的氣息。
虞若竹一怔,心下有些異樣,卻又說不出來。
三娘雙手在他身上亂揮幾下,才抓穩了他肩頭直起身來,又罵︰「這火怎麼說滅就滅!」
「柴枝不夠了。」
「是嗎?」她也不是真的生氣,就在他身邊坐下,手上仍是緊緊抓著他衣袖不放。若是之前他也就任著她,可此刻不知為何就是有些在意,便不動聲色地要抽出來。
「別!」三娘急叫,又加了一手緊抓他衣袖,「做什麼這樣小氣!借你袖子抓一下又不會死!」
听出她聲音里的惶急,虞若竹一頓,慢吞吞放下手來,「你怕黑?」
「誰、誰說的!」
……那就是了。
第五章溫言軟語(2)
三娘一雙眼瞪著黑漆漆的四面,總覺得昨夜那怪東西又會從哪里冷不防跳出來,可嘴上硬是不服輸︰「我是怕你看不見,好心來陪你。」
「……」虞若竹自然不會費心思揭穿她,只當身邊多了只纏人的小獸,自顧自閉目養神,可不一會袖子又被人扯扯……
「喂,你好歹吱一聲呀。」
「……」沒听見沒听見,他已經睡著了。
身邊一陣響動,臉頰微癢,像是誰的氣息輕拂于上,他睜了眼側頭,看見那沒一刻安靜的女人大睜著眼朝自己慢慢靠來。他身子不動,慢吞吞地問︰「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像是沒料到兩人面頰有貼這麼近,急忙拉開距離,「我當你睡了呢,看看你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真討厭,醒著也不出聲,鼻息又淺,讓她一個人在四下靜謐里惶然。
「……你事兒真多。」
她有些惱,「若這是在我家鎮上,我才不會理你!是誰把我帶到這鬼地方的,現在才來嫌我事多?你討厭我,我還不樂意同你待在一塊呢!」
「我不討厭你。」只是嫌她話多而已,而他則一向懶得多費唇舌。
……不討厭?三娘怔了怔,心下突地涌起難言感覺。頭一回有人這麼直截了當地說不討厭她呢……
怎麼會有人不討厭她?大家都不喜歡她,府里的家丁,鎮上的人,就連他那個笑眉笑眼的師兄,嘴里不說,可都把自己視為麻煩。這個從對她沒好聲好氣過的人竟然說不討厭她?
不由得有些糊涂,可歪頭想了半晌,又理不出什麼頭緒來,只伸手推推他,「那,你陪我說說話。」娘親也不會討厭她,娘親在時每晚都會陪自己說話,現下四處黑黝黝靜悄悄的,好怵人。
「……說什麼?」
「說……」側著頭想了片刻,才找到一個自己想听的話題,「說說你娘親呀。」
「死了。」
「呀。」她低叫一聲,模著黑伸出手去拍他的頭,「可憐可憐,同三娘一樣可憐。」學的卻是老管事在她娘親下葬時對她說的話。
虞若竹斜睨她一眼,卻沒有避開她的手,「可憐什麼?我娘在生我時便已死了,我並不記得她。」
「怎麼可能?」她似是大為驚訝,「你怎麼會不記得你娘?」便算天下人都死光了,她依舊會記得娘親。
「不是人人都與你一樣。」虞若竹淡淡地說,並不花心思應付她。
她卻不知又想到了什麼,突地一拍手,「我知了,你同我不一樣,那定是和村里的狗娃一樣了,他也是沒了娘,卻有個疼他的阿爹。」
「我爹也死了。」他隨口答道。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
因為靜得有些奇怪,他不由睜開眼,卻發現她又將臉伸了過來。明明她沒有功夫在身,暗里什麼都看不見,可仍是睜著一雙眼,定定地看著他的方向。那雙黑多白少的眸子里毫無掩飾,流轉的情緒似乎是……憐憫。
憐憫?這個自小受盡白眼的孤女竟然還懂得憐憫他人?
喉頭一緊,想讓她不要誤會,卻發不出聲來。
「唉,」三娘在此時喟一聲,換了副安撫的口氣,「我娘親也是病死的,她走前要我好好過,所以我一個人也好好地活著。」只是有時特別想娘親。
「……我爹不是病死的。」
「嗯?」
「他冒雪進山打獵,沒回來。」
「為什麼不回來?」
「回不來,自然是被困在雪中死了。」山中的獵戶,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他那時年紀小,卻也懂得這個道理。
見她目不轉楮,不問清楚不罷休的樣子,他干脆當成故事說與她听,「那年我七歲,與我爹住在山腳下,我爹身手好,天暖時便已獵得足夠野味,賣些毛皮將一年所需花銷存下了,大雪封山時就不用再進山打獵。後來新來了個官兒,听說山上有白狐,便讓我爹給他獵一只做狐裘衣,他進山後就再沒回來。」
雖是自己的事,他說起來仍是語氣平平的,三娘不由把一對細眉擰了又擰,「你難道都不傷心嗎?換了是我,定要讓那官兒賠我爹來。」
「……」那年他等了半個月,見阿爹沒下來,便不聲不響地提了柴刀去那縣官家。他七歲,獵戶家的孩子總是壯些,可仍給護院打得半死扔了出來,若不是師父路過出手相救,他此刻早已不在這了。
可這些做什麼要告訴她听?
于是又閉了眼裝睡,任這話多的女人在耳邊喂喂連聲,他只是一動不動。
「什麼嘛……」她喃一聲,像是終于放棄,靜了下來。
即使是閉著眼,仍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逗留在他身上,也不知道能看見什麼?半晌,帶著涼意的指尖笨拙地模索上他的面,仍是像對待孩子一樣在他的頭頂拍了拍,「原來你比三娘還可憐呀……」
她又靜一下,像是自言自語︰「不怕不怕,我陪著你。」
虞若竹喉頭微動,忍了忍才沒笑出聲來。
記憶中,不曾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被師父撿回去時,遍體鱗傷,就算有師父妙手照料,也躺足了半個月才能下榻。這半月內,師門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他的事情。師父收的徒兒都有一番曲折身世,加上她平日里諄諄教導,那些弟子雖然性子各異,心腸卻都是好的,一個個體貼地避開他的傷處,話語也小心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