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突地一聲大叫,原本正毫無形象嚎哭的狐狸便像是見著救星般抓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有本事,救六六一命吧!」
她肩上的小蝙蝠也放下遮面的黑翼,邊打著哭嗝邊求︰「你能不能……嗚……像醫我那樣治好她……我不要六六死,嗚……」
「很難,」不知何時跟來的道士替沉默不語的男子答了話,「天雷落她身上時我在場,即刻便使符阻她魂魄出竅,可也只能延得一時。況且遭了天雷便會形散魂滅,不能像平常死去的人般回魂。」他知無可能才說出這番話來,若有人真想替六六回魂卻又是件違逆天理之事,他該阻止還是無視?倒又要犯難。
青年道士心下暗忖,只嘆道︰「我見她原本已避到了澗中,卻不知又回身拾什麼東西……這才被劈個正著。」
他身旁的男子聞言看向六六手間,果見她五指之中露出某物。她另一手無力推開,這邊五指卻緊攥著那泥污看不清原貌的物事,似是那東西對她重要至極。
會是什麼……
紫衣男子微眯了眼,突地心頭一震,不解、驚詫、訝然……種種難言滋味霎時涌上心頭,不復先前冷靜。
他瞪著那早被他忘在腦後的瓷人,眼前只交替兩樣光景︰那滿身泥污的瓷人笑嘻嘻不知世事的圓臉,還有……六六看他時單純帶了思慕的眼神……
她……為何要回身去撿個一文不值的瓷人?
心頭已隱隱浮出答案,他只不敢相信。這小妖,這小妖對他分明只是一時浮淺的戀慕而已,便如以往多次的情形一般,怎會……
眼前那只不成形的傷手一陣抽搐,喚回他怔然的神志。
「六六醒了!」
耳邊幾聲歡叫,紫衣男子移目,正對上已辨不出五官的焦黑面容上兩顆烏珠。
沉沉的,無神的,明明眼中神志已渙散,卻是一睜目便看到了他。
他一陣心驚。
與旁側幾只無知歡喜的妖獸不同,他眼中只是一副快要消散的形神,就在她睜眼的剎那,那體內的魂魄猛地一掙,差點便月兌了肉身。
他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只蹙眉望著這奄奄一息的小妖,心緒紛亂。
「你……你在呀……」六六吃力地擠出聲來,那透明魂體便跟著騷動。紫衣男子眉心不由一跳,見她嘴唇嚅動還要說什麼,他遲疑一下,輕輕俯身貼近。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今日便走了呢……」有氣無力的低語,不知為何卻能听出愉悅來。愉悅?他不由側目,竟在那難辨形色的面上看出一絲笑意來。
「我……還是斗不過老天爺呢。」六六喘一口氣,繼續說道︰「這女圭女圭,還你……」右臂作勢欲抬,卻沒有成功。紫衣男子知她意思,默然從那松開的指間取餅小瓷人。
卻是奇事,它的主人遭了天雷,身子破敗如一具壞玩偶,這女圭女圭卻毫發無損,只沾了一身泥。
「你還是將她送給別人吧……」六六連轉動眼珠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對著虛空說道。
頓了頓,只覺眼前一片黯淡,她仍是強撐著說完︰「如、如果可以不要隨隨便便給不相干的人了……」這樣的話,總覺這女圭女圭有些可憐呢,因為……
「這女圭女圭,也是女孩兒呀……」隨著這聲低語,六六眼中的微光讓人心驚地迅速黯淡下去,紫衣男子不假思索探指按上她前額。
「封!」他低喝,「不許出來!」
青年道士大驚,「你這是做什麼?她形體便要毀了,你能將魂神封到哪去!」男子只置若罔聞,連連變換手印急斥,「三魂六魄听令,無我敕令,不得出竅!」霎時間袍袖震蕩,勁風卷身。
一旁山妖哪見過這等架勢,只給吹得跌跌撞撞,睜不開眼。
飛沙走石之中也只听見道士巋然不動的聲音︰「……你這樣逆天而行又有何用?即便毀了道行,也難將人救回。」
小蝠緊緊巴在狐狸肩上抵御勁風,于這昏頭轉身的境況中竟冒出個突兀念頭︰這道士究竟在喋喋不休什麼呀?口口聲聲逆天逆天,又不見他有阻止動作,他到底是害咱們還是幫咱們的?
突地白光大盛,小蝠不由慘叫一聲,在來得及掩目前隱約只見那白光之上另有數十道星芒散向遠方……接下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景象才漸漸清晰,只一切雲淡風輕,方才的混亂仿佛只是幻覺,只有那紫袍男子默然佇立原地,冷冷地凝望長空。
小蝠不知他在看些什麼,首先想到的只是——六六呢?
紫袍翻卷中,那小小枯黑的身形卻正是。
救、救回了?他心一喜,張口才要喚「六六」,突地一陣風吹來,那只無力垂下的手竟在它面前坍毀,化了輕煙。
小蝠呆若木雞。
眼前一道道青煙浮雲般掠過,縱使看不到實情,他也知那是六六的身體……在消失。
「哇——」不知是誰先出聲,山谷霎時哭聲震天。
于這哭聲之中,只有兩人的緘默超月兌事外。
青年道士看一眼似乎對周遭無動于衷的男子,嘆了一口氣。
夜幕降下時,不平了一日的山谷終于靜寂下來。六六的尸骨已散,便連常棲身的大樹也給燒了半截,小蝠他們只好在樹根下用石子堆了個空冢,仍像往日大伙聚在一塊時圍坐,都呆呆怔怔,不知何去何從。
今夜卻沒有六六給它們生起的蒼白火堆,道士架了一個篝火,山獸們只離遠遠坐著,不敢靠近。
夜風吹得高地上的兩人衣袂翻飛,青年道士凝望腳下一片愁雲慘霧半晌,問身旁的男子︰「這些山妖,你待如何處置?」
紫衣男哼一聲,仿佛他問了什嗎好笑的問題,「如何處置?它們與我本就沒有瓜葛,只不過失了一只領頭小妖,日後依舊佔據山林,聊賴一世罷了,你還想它們怎地?」
道士不語,避開他帶刺的嘲諷輕道︰「那麼你呢?你將那小妖的魂魄收在瓷人里頭又是什麼意思?」
得到的回復是一陣緘默。
他嘆一聲,續道︰「原本遭了天雷的人,形毀神散,無跡可尋,你卻強行作法留住她三魂六魄……只可惜,方才已有一魂碎散成片,不知落至何處去了。你手中這不完整的元神即無軀體可容,就算強行召出,也只是無知無覺隨時就會消散的死靈罷了,再不復舊人模樣,你留著它做什麼?」
紫衣男子仍是不出聲,道士也不指望他答復,只自言自語︰「你識得這小妖,也知她是我追尋之人,卻替她粉飾遮掩,我本以為你是動了凡心,可見了你這模樣才知自個想錯了……你對那小妖,根本就不及她對你情意的萬分之一,是也不是?」
身側男子一哂,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如此我更不明,你為何要拼力保下她魂魄?只是,那卻與我無關了。」他差事已完成,雖然是以不圓滿的方式……對這天界舊人與那凡間小妖之間的關系也仍有多處不解,可道士清楚對方並不打算與他推心置月復。
如此……便結了吧。
日後再有相見,也只眉目相會,怕連點頭之交也算不上了。這男子照舊以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度日,而他,不解的事情仍是不解,今後必定還會遇上許多。
如果這就是師尊所指的修行,他只望自己有參透的一日。
夜風復起,山頭上不知何時只余下一人身影。殘月微光映得他面色晦暗難明,捉模不定。
良久,紫衣男子才低眼望那一直握在掌心的瓷人,露出復雜神色。
第11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