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不送。」紫衣男子微微一笑,仍斜倚于石上,果真沒有送客的意思。
那道士行得幾步,突又停下,頭也不回地道︰「我師尊曾說……」
紫衣男子並不睇他,自顧自拎起酒壺,就著壺口仰脖喝下。
「我師尊曾說,他雖得佛祖謬眼,對修研佛法卻並不上心,平日最大樂事只是在後院栽花種草,怡情養性。一千五百年前,他在天庭靜地得一良竹,因受了天地靈息,沾染仙氣,紫光傲然。玉帝見之心喜,強索了一截去,命巧手天工制成紫竹枕,甚是珍愛。只是那紫竹不知何故從此失卻神采,竟于一夜之間枯敗。」
「又過數百年載,因女媧娘娘用于撐天的一只龜足松動,四方震撼,天庭也有不少寶物掉落凡塵,其中就有這只紫竹枕。師尊于我下凡歷練前談及此事,只道那紫竹生性傲然,定是不忿做他人枕下之物才會自行敗壞,他自覺有愧于它,想來余下那截掉落凡間反是件幸事。日後我若是遇了它,只要見它並非受禁錮之苦,哪怕是廢棄山野荒蕪了也好,盡便隨它心意。」青年道士頓了頓,「這便是師尊的原話。」
紫衣男子兀自微笑,直把這荒僻野地笑得春意融融,清冷溪水也柔波蕩漾,他自傲狂不言語,仿若道士說的是他人之事。
道士見狀心下了然,只又說︰「現下我已知你境狀,日後便可向師尊復命讓他安心,只還有一樁題外事。」
紫衣男子眉一挑,等他下文。
「當年天地異動之時,冥府入口一度洞開,叫幾只妖鬼逃了出去,如今雖然已悉數抓回,但仍有幾門陰間術法流落人間。我此次下凡修行的任務之一便是探查此事,收回不屬于人間的術法。你常混跡紅塵,若有什麼線索還望告知則個。」
六六听聞此言,不由心下急跳。陰間術法……我當年從那狗道士處偷取的秘冊也叫「陰火之術」……呸呸呸,天底下如何有這般巧事,什麼鬼都叫老子踫上?
她只怕那人會說出什麼話,紫衣男子卻是沒有什麼反應,只望著道士漸行漸遠,一徑下了山間,他這才突地抬眼,「六六。」
六六給他喚得差點掉下枝頭,忙伸手扶了樹干,仍保持著懸坐枝頭的姿勢悶聲悶氣地道︰「做什麼?」
她來之時並沒有刻意隱匿身形,被發現也是正常,只是不曾想他會知道她叫什麼……想是那些山獸大呼小叫被他听了去。
「你在上頭看我們半天了,不覺得累嗎?下來吧。」男子拍拍身側岩石空處。
六六在眉心打個褶,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好怕的,便不客氣地一躍而下,卻不到他身側,而是尋了另一處坐下,戒慎瞪視。
男子不以為意,心情甚好地與她閑話︰「卻少見你這般膽大的小妖,大咧咧便坐在他人頭上偷听,好在這道士涉世未深,將你的氣息誤認成尋常走獸,否則作一個法便收了你去。」
六六撇撇嘴,「道行這般淺,不定誰收誰呢!」
「人不在眼前,且由你大放厥詞。」男子笑笑,仰頸飲一口酒,「這人慧根深,道行也夠,差的只是歷練。」
六六卻教他弄糊涂了,兀自納悶,「奇了,這人同我很熟嗎,今日這般和氣?不妙,給他這麼扯幾句便叫人把來意都忘了……我到底是為何事尋他來著?」
卻听對方突道︰「是了,這個給你。」隨手便擲來一樣物事。
六六直覺接下,卻原來是一個瓷女圭女圭,總共不過一手大小,白粉粉的圓臉,眉眼彎彎甚是討喜。
她眉間的褶更深了,「給我這個做什麼?」又不能吃。
「我在市集小攤上見到的,守攤的小泵娘糾纏不休,我便順手買下了,給你吧。」男子不經心地道,「你若不喜歡,便丟了也行。」
六六再看一眼瓷女圭女圭,見這小人神色可愛,涼茲茲的身子握在掌心也挺舒服,雖然不能吃……想想還是收進懷里。
此時她倒是記起了來意,然而問責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瞪著自顧自酎飯的男子面尋思︰那人原來不是普通道士嗎?听起來他倒也不是有意把人引進來的……
左思右想,倒不知說什麼是好了。以實力相較她原來就動不了這人半分,只是他若引了歹人進來危及山林,大家翻臉也痛快……說來這臉也已經翻過了,怎會又演變為眼下的平和來著?真他女乃女乃的莫名其妙!
目光不由又向紫衣男子飄去,覺得他……當真心情愉快又和氣得很呀,竟還直喚她「六六」!
她可沒做什麼求和表示,除卻那晚沒當真趕這人走……後悔呀。
只是,他真是玉帝老頭子睡覺用的竹枕嗎?當真看不出來,雖然這般沒有骨頭似的懶散性子倒是挺像的……
第6章(2)
正胡思亂想間,紫衣男子冷不防轉目,正對上她凝視他的視線。六六嚇了一跳,下意識移開目光,隨即又飛快轉回,瞪大了眼與他對視。
男子面上顯現忍俊不禁的神情,「你想問什麼便問吧。」這般說著,笑意漸漸冷下了來,「只是答不答卻在我。」
問什麼?六六一怔,念頭浮燈幻影般掠過,卻一個都抓不住,下意識只將手中的瓷女圭女圭遞出,「這個,你為什麼要送我這個?」
對方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半晌才道︰「不是已說了嗎,我一個男子帶著這東西做什麼?女孩子家興許愛這小玩意……你若不喜歡,丟掉也無妨。」
她自然曉得,那問題不過是推搪而已。
六六不吭聲地別開臉,心下些許懊惱。她當然有許多疑問,諸如,這人當真是道士口中的紫竹枕嗎?若是,又是如何修煉成形,封在那洞中的?他明明見她使過陰火,為何不說出來?那道士又是什麼人……
至少,也該喝罵他幾句,責他引了生人進來。
……種種統卻說不出口,只因怕看他有些冷淡的神情。
她煩惱了一通,兀地又莫名一呆——這人,剛說了什麼?他說了女孩子家嗎?他把她當女孩子家看?
「說來,我為何偏要送你呢,便給了路邊的頑童也是一樣的……」喃喃聲從旁飄來,那男子扶著酒盞沉吟,似也在想這個問題。
六六的心跳突地加快了。
他轉目朝她一笑,燦若夏花,「興許是不討厭你吧。」
轟!
六六只覺一張面皮都要炸開了,只死命咬了唇,低頭瞪那瓷女圭女圭,那小玩意冰涼的釉花面此時竟也是燙手的。
紫衣男子卻不察,一句笑言說玩,又自閑閑地啜他的酒。
六六此時的境況用「坐如針氈」來形容也不算夸張,只恨不得等面上熱度退散便要跳起逃之夭夭。逃逃逃,逃離這個奇怪的地方,逃離這樣奇怪的自己,逃離……讓她變得如此奇怪的男子。
便在此時,一聲尖利呼嘯兀地響徹山間,她一怔,猛地跳起,「是狐狸!」
話聲未落便已幾個起落沿著溪流奔向山底。在此山與對面山頭交界的谷底,山溪傾成一道小澗,水草茂盛,因而澗底下的游魚也格外鮮美,向來是兩山走獸爭搶之地。此時澗中浮石上正立著兩頭毛發豎立對峙的野獸,其中一頭口里還叼了什麼物事。
六六眼尖,看出露在外頭的半截薄翼,心一凜,「小蝠!」
不假思索便是數團陰白火焰擲過去,那黑獸忌憚躲閃,小蝠便從松開的齒間掉落下來。與黑獸對峙的紅尾狐狸眼疾嘴快地叨起小蝙蝠,從浮石跳至岸上,恢復了尖嘴狹眼的婦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