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語氣放得好不酥軟,昭兒听了只覺渾身不自在。平日里這憊懶師父被她叨得煩了時,也會哄些好言好語轉移話題。她一向只當他放屁,眼下被師父湊在耳畔說上這麼一句,倒有些別扭起來……
她定定神,蹙了眉道︰「莫要糊弄我!既然沒有咱們的事,師父你又怎會應邀而來,來了又不即刻走,還要留些時日?定然有事瞞著我。」真個越說越惱,越想越不是滋味。
闢紫竹低頭看她半晌,突地兩手將那張俏臉一扳,「那自然是因為……她無事擾我,我卻有事要找她呀……」輕忽得叫人分不清是否戲謔的語氣,指尖撫,要將那兩道彎眉間的細褶抹平了。
昭兒給他捉弄得好不自在,明明師父的十指溫涼似玉,在面上劃過所到之處卻又燙得驚人。她心生浮躁,正要出聲嗔怪,抬目間對上銅鏡中的兩片薄影,不由一怔︰師父做什麼這樣看我?
明明是平日里令人看了惱火的似笑非笑神情,眸子里的笑意卻是浮的,一吹便散了,直將低下的沉黑掩得深深淺淺。
便這樣出了神地凝視他手下這張臉,混混沌沌,晦暗不明。
她卻不知為何想哭。
直看得眼前一陣昏眩,心下翻江倒海,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叫囂著要冒出,昭兒生生一驚,突地拂開師父的手跳起,「把我當肉團子了嗎?要揉便揉,要捏便捏?自個一頭長毛從不打理,偏愛玩人家的頭發!」極為沖撞的語氣,她平日雖愛叨念師父,卻從不曾這樣發火過……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
闢紫竹被她嚷得回過神來,卻不生氣,眼底那晦暗的神色只如一尾倏忽劃過的游魚,盡數給他收了。
昭兒只覺莫名心慌,不知是怕他動怒,還是惱他不動聲色,只把身子別過嚷嚷︰「坐那勞什子的馬車震得人骨頭都酸了,才懶得同你生氣呢,我可要先睡了!」說罷頭也不抬地躲入床帳,用被褥蒙了頭,心卻是仍怦怦急跳。
帳外許久沒有動靜,又過片刻,才听官紫竹輕喚︰「小昭兒?」
她只閉了眼裝睡,不吭聲。
不知過了多久,久至她幾要納悶師父究竟在做甚,怎麼一點聲息也無?卻在這時門板一聲輕響,竟是官紫竹出去了。
昭兒心一跳,差點便要起身察看,卻又生生忍住了。
師父這是上哪?
惴惴猜測半晌,加之此時相較她平日就寢的時間早上許多,不免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只有一點卻是篤定的——師父定不會徹夜不歸。天明晨夜交替時分正是元神最虛弱時候,她元神不穩,沒有師父在旁護著不準便散了一魂半魄去。
師父斷不會讓這等事情發生。
這樣一想,便覺心里定了些。
廂房附了個小廳,本是讓隨身侍童休憩以便夜間使喚的,她一向與師父同榻而眠,自不用理會這等小事,況且師父方才在屋內四角布了符咒,尋常人等入不了……沒什麼好擔慮,她只管放心睡就是。
昭兒迷迷糊糊地打個呵欠,墜入甜之時隱約听見雞鳴,是四更天了。
神志渾渾噩噩,飄忽不定,只覺周身一陣溫涼,像是被人捧在了手心,那溫度……好生熟稔,是師父嗎?
她在半夢半醒間想。
又覺身子輕忽,四周暖熱許多,說不出的怪異之感。靈識之外似乎有人輕笑一聲,「我在市集小攤上看到,隨手便買下了,你要嗎?」
她下意識翻個身,喃喃︰「……師父?」
至此再無煩憂。
第6章(1)
那人帶了外人進來。
風中有聲音竊竊私語。
那人帶了外人進來。
每一簇草叢似乎都有閃爍的瞳光。
「那人帶了外人進來啊啊啊啊——怎麼辦啊六六?」
狐狸一聲慘嚎,叫她忍無可忍地隨手抓了樣東西擲去,「吵吵吵死了,給我閉嘴!」
目標正中狐狸大開的尖嘴,它「呸」一聲,將那東西吐出一看,是半只吃剩的野雞腿,想想又塞回口里,這才一抹嘴道︰「六六你好歹想個辦法,隨他入山的可是不折不扣的人類呀!還穿著道袍……呸,老娘這輩子最憎道士!」一頭痛恨地磨牙,另一頭尾巴上的蓬毛卻全都抖開了,所謂又恨又怕,說的便是狐狸眼下的樣子。
六六面無表情地將臉撇到一旁,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感覺。
失望?懊惱?
……
怎麼搞的,她本可以大放厥詞——
「我早說了那廝不是好人,你們不信,這下知錯了吧?」
興許還要狠狠奚落同伴們一番,誰叫它們喜新厭舊,真有事時才推她做出頭鳥?
才不關她事呢,反正她有陰火護身,大不了一走了之,不信天底下再無容身之處。
……只是心情仍禁不住地低落。
這次他帶來的是道士,下次又會引回誰?獵戶?
「……早知當時讓他走了也好……」
「六六你說啥?」狐狸疑惑地問,六六卻干脆轉身背了它。狐狸還要說,一旁兔子拍拍它肩,小蝠跟著搖頭示意,幾個同伴交換記眼神,輕手輕腳地退離了樹腳。
林間重又靜謐,獨剩大樹枝頭一道如老僧盤坐入定般的身影。風吹葉搖,不知從哪飛來一只巴掌大的綠色怪蟲,將那頭蓬松短發認成亂草,棲了上去。亂發的主人卻似絲毫不察,只留給外界一個沉默難明的背影。
突地伸手一抓,綠蟲便落進指間掙扎,她看也不看一眼,隨手擲開,起身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身影。樹下的草叢一陣窸窣,依次冒出幾個形狀各異的頭顱,一徑眺著六六離去的方向。半晌,才有人道︰「我就說了,六六只是嘴硬,面上說著不干她事,背地里卻鐵定忍不住去察探。」
「真的是背地里嗎?」小蝠望向那不偏不倚正扔在它們面前草叢里大難不死的青色飛蟲,伸爪撓撓頭,「我怎麼覺得六六其實曉得咱們躲在這呢?」
唉,那樣愛面子的六六,最近的舉動越發別扭了……這怪模怪樣的青蟲不知能不能吃?
當六六見著那個道士時,便知狐狸為何只是嘴上抱怨,而非夾著尾巴連夜打包潛逃了。
這道士看來……太過正氣。
與原先騙過它們假惺惺的中年道士不同,這年輕的道士身上連一絲人間煙火味都聞不著,叫人一看那張清心寡欲的臉便油然生出膜拜的沖動。
真是,哪有人坐在溪邊石上喝酒也擺出一副正襟危坐、活似供桌上佛像的神氣來的?
她俯視著底下兩個貌似在小酌談心的男子,隱約的話聲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你師父是個和尚,他的弟子卻在人間做了道士,當真有趣得很。」
「佛祖座下三千弟子,師尊排在末席,我又只是個不記名的弟子,于凡世歷練走卒販夫都當得,沒什麼好奇怪。」那道士似乎听不出對方言中的調侃之意,一本正經地答道。
「……如此,選擇當道士,是因了近來道教盛行,觀里香火興旺之故?」讓六六別扭了許多時日的男子仍是不改似笑非笑的懶散口吻。
青年道士不置可否,「隨你說吧,我本是為修行而來,卻不想會遇上天界故人。」
「還看得出麼?我本以為在凡間這些時日,早已把那個地方的痕跡消得干干淨淨。」紫衣男子一展袍袖,「你看看我,華服,美酒,便是殺孽也造過了,與天界再無半點關系。這荒僻山野也只是暫且棲身,你隨我來看過了,還有何話說?如今再叫我屈于他人枕下,卻是萬萬不可能。」
青年道士沉默許久,方緩聲道︰「我本也無意勸你回頭……」言未竟便已起身,「叨擾許久,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