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什麼,他抬頭問師父︰「從它肚中取出的玩意呢?讓我瞧瞧,若是珍珠寶玉興許還值幾個錢。」
「卻要你失望了,只是人間不值錢的東西。」官紫竹輕描淡寫地道。
「真的?」小童不信,「總之拿出來。」
倚在竹身上的男子一哂,轉了話題︰「我只在那女子身上下了言止符,她說不得這兒之事,路徑卻還記得的,下次她來,你要多少自向她開口。」
「這是自然!我且算算,下月師父你揮霍的數加我的牙祭該是多少……」算盤聲又響了起來,小童念念有詞,「沖她一身臭氣,也得狠一點,干脆將雇個僕役的錢也套下來,省卻我成日收拾這鬼地方,有個敗絮其中的師父真是……」
嘰里咕嚕嘰里咕嚕,碎碎念與算盤聲齊響在四壁之內,末了一記脆響,算盤上的數是……七萬九千四百兩。有這數目,便不怕師父日後兩月內又再挑三揀四。昭兒模著下巴尋思,「數目是大了點,不過瞧那女人未必拿不出來,師父,你下回多犧牲點美色……」一回頭,竹枝上卻哪再有人影?
昭兒氣悶,鼓著白玉般的一張小臉半晌,悻悻收了賬簿算盤,險險地踩了兩根並排的竹枝攀了上去。師父據說法術神通,卻半點本事都不教于他,又故弄玄虛地隨便搭了兩根老竹做梯子,累他上上下下都要爬半天……惱啊!
從下頭望來,頂上一片渾濁幽黑,在竹上卻不覺得,無源柔光隨人而上,回頭望去,卻是腳下空黑無物了。昭兒模到無形實物,撐身上去,只是一片小小地頭,不見四壁與實地,便像一團浮在暗中的光團,有光之處,就是他們的寢處了。
卻連唯一一席大床也是用竹枝排成的,層層籠紗倒是華貴之物,只是想到那是拿了多少真金白銀換的,昭兒便開心不起來。他的懶鬼師父早已隱在了華帳錦被之內,層層疊疊看不真切。
昭兒不理他,徑直月兌了外袍,支起妝台上的水鏡——那話兒,平素用來察外界動靜,只睡前讓他照著解頭上發髻。
水鏡驀地一陣波動,不知從哪伸來一支手將他發簪隨意抽去了,昭兒低呼回身,便連人帶發卷落重重紗被之中。慍怒地仰起臉,長發散下,罩了那一張白生生的俏臉,卻原來——是個女娃。
她年歲尚幼,一張圓臉收拾了小童的緊發,只像個十一二歲的男童,將長發放下,卻又有十四五歲的稚女模樣,真個雌雄難辨。
細弱的身段此時卻給人一手箍著,四周光線也暗了下來,只听得頭頂上慵懶聲音——「你今兒個動作真慢,快五更天了,想明日爬不起來嗎?」
昭兒掙幾下,四處都是綿軟無著力,只得恨恨俯在男子胸膛上,仍是不甘願地嘀咕︰「若不是要保我元神,我才不同你睡一塊呢,硬都硬死了!」
男子模模糊糊地漫應一聲,用快要睡著的低懶嗓音道︰「你這些日子不進葷食,身上味道卻是好聞了些……」
昭兒怔了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嘴,半晌無言將臉埋進官紫竹頸肩,鼻息之間仍是聞慣了的竹葉清馨。平日總惱這個師父,又被他害得啃了半月竹絲,本是對這味道深惡痛絕的,但今晚燻了那二夫人雜著人間濁臭的體味,便覺得師父的氣息不是那般清淡得惱人了。但是,還是好懷念令人垂涎欲滴的野味肉香啊……
朦朦朧朧間,靈識之外似傳來雞鳴,五更了,她的元神忒地孱弱,每到這時必已昏睡,沾不得半點清明陽氣,卻連游魂野鬼還不如。
墜入黑甜之際,昭兒還強撐著迷迷糊糊地問︰「師父,我真的與那些山精野怪是同類嗎?」怎麼一點妖力都無,元神還不濟至此……
她不知道師父怎麼回的,興許未答也說不準,因為在那之前,她已經沒了意識。
「……昭兒?」官紫竹輕喚一聲,不得回應,他也不再言語,將懷中冰冷的身子又再擁緊了幾分。他的體溫也屬陰冷,縱使有層層綾綢包裹了,骨子里卻仍帶著揮之不去的頎韌天性,當真如昭兒說的又冷又硬,抱著難受極了。只是,有他的氣護著,斷不至于教她的三魂六魄在虛睡之時飛散了去。
四周淡如游魂的光此時已收了,二人便似臥于虛不盈手的混沌闇黑中,浮沉不知飄至何處。他心里是無此憂慮的,只因周遭的這一方寸土浮空盡在他掌握之中。
翻腕間,小小圓珠再現掌中,于闇黑中現一個淡白光點。這東西,雖是照不了四方,自身的這一點清靈,還是能守的。今晚能得此尋覓已久的舊物,卻是一個驚喜了。
他將圓珠慢慢按入昭兒的後心,那光點逐漸被胎體吞沒,消弭散形。
外界天際初白,第一抹晨暉落在老柳樹所倚瓦牆上時,牆上的門洞便如遇了清津的新墨,霎時消融。
瓦牆平整如初。
其時乃元寶六年,凡世人鬼共處,妖物混跡,只因國運強盛,天子聖氣清明,異類不得橫行,卻反是,京城顯貴以眷養小妖小獸為耀。此風一起,其下官吏富商紛紛效仿,道士出身的當今國師設觀收徒,每歲必入山尋些珍奇妖獸,更助長了這股風氣。一時間,山精野妖懼人,望風而逃。
自然,略有修行的精怪不至淪為人寵,達官貴婦鐘情的也多為妖脈薄淡、黠巧可憐的小獸,只終究是異類,妖邪作祟之事時有發生,人間便應運而生一個針對妖寵的行當。此業中的道師仙婆及身有術法之人,人統稱為——
祀師。
第2章(1)
「六六,六六。」
好睡正酣,她夢到自己大口嚼著香氣四溢的烤肉。那肉,是數月前一隊凡人行商誤入山林時燒的,她作個法把那些人嚇跑了,串在余燼木枝上的幾只野雞,自然盡數入了她的肚。
——真個人間美味呀!
不見半滴黏膩纏人的腥血,便連那總是塞了她牙的細碎雞毛也被拔得一干二淨,帶了木香溫熱的肉質更是酥脆鮮女敕——她怎不知人類這等臭哄哄的俗物還能弄出這樣好吃的東西?
之後她也自個試過,作法弄出的火苗涼颼颼的,根本烤不熟東西,那些人用的火她卻是有點怕的——天火落于林間的時候,便連她也要跟著尋常野獸開跑。
「六六,六六!」
似乎有東西在搖她,弄得擺在面前的雞腿也搖搖晃晃,振翅欲飛起來。連毛都撥盡了,還要作怪?我的肉,別跑!
她于睡夢中張口一咬,卻听得耳邊吱吱連聲,口中的東西也全然不是味道,朦朦朧朧睜開眼一瞧,這下倒醒了。
「小蝠,你跑到我嘴里做什麼?」
「呸」的一聲,將那只小蝙蝠吐出來,順便啐掉幾根滿是蛛網味的黑毛。
她問得不解,小蝙蝠卻嚇得渾身抖栗,戰戰兢兢地移開罩在眼上的一翅,去覷那被人一口咬住的另一邊翼——還好,沒有骨斷翼折,只是少了一撮毛,多了幾攤涎水而已。
松了一口氣之余,它才回神含淚控訴︰「什麼叫我跑到你嘴里?分明是你神游夢里,一口咬了我好不好!」還是閉著眼咬的,真個嚇死人……不,嚇死蝙蝠了。它還道這只饞嘴妖獸終于凶性大發,不再滿足于拿尋常鳥兔做零嘴,殘害起同類了呢。
「是嗎?」六六撓撓頭,憶起方才夢鏡,不愧反怒,「是了,你為什麼要擾我美夢!」人家好不容易夢見三個月前的肉香來著!
「自然是有事。」小蝠修道比她淺,尚不能化做人形,卻能口吐人語,「你沒察到方才的地鳴嗎,在這樹上還能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