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蘇止庵猝不及防地轉過臉,正撞上她頭一次直直盯視他的黑白眼瞳,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的狼狽。
車子突然一個急轉彎,身邊的女孩幾乎是一頭朝他栽了過來,小小的腦袋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碎發更是揚起一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清澀味道,散落在他的下頜。
那一瞬間蘇止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又快又重。
女孩突然掄起拳來捶了他一下。
「爛男人,」她含糊不清地說道,頭卻仍埋在他懷里沒有離開,「若不是曉……曉嬋好說歹說,我才不要進你的公司呢……爛男人!」
蘇止庵立時冷靜了下來。
他毫不客氣地一把將女孩推開,冷冷道︰「你喝多了。」語畢,沒有再多瞧被推靠在後座另一側的女孩一眼,轉回的目光卻遇上後視鏡中司機大叔又羨又妒的眼神。
被女醉鬼投懷送抱也值得羨慕嗎?
他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他曾送過這女孩一次,不到半個月這種情形又上演了,這次恐怕還不能只送到小區門口——她現下連路走不好。
***
葉祈雲住在五樓,沒有電梯,蘇止庵將她的一只手掛在自己肩上,幾乎是「抬」著她走完了五層樓,感想便是︰這女孩真的好小。
不僅矮,還瘦,從她帶有些許嬰兒肥的女圭女圭臉上真看不出來。
到了她家門口,他將葉祈雲往地上一放,問︰「鑰匙呢?」
「鑰匙……」她迷迷糊糊地去模她的包包,迷迷糊糊地掏出鑰匙,快要交到他手中時突然又收了回來,「你是誰?」
蘇止庵懶得同醉鬼廢話,奪過鑰匙插入鎖孔,幾乎是用踹的將鐵門打開。屋內是那種很普通的一室一廳,他沒細看,架起葉祈雲直奔臥室,將她往床上一擺,又把鑰匙、包包胡亂塞回她手中,「好了,我走了!」
女孩坐在床角低頭望望手上的東西,又抬臉怔怔看著他,突然掉下淚來。
蘇止庵便這麼僵住了。
送醉鬼回家他不是第一次,夸張點可說是很有經驗了。五專的同學喝醉後形態各異,呼呼大睡者有之,撒酒瘋喊爹罵娘者有之,失戀後借醉痛哭的男子漢更是一大把,但……送女醉鬼回家,他倒真是頭一回,所以他弄不清是否每個女人喝醉後都像眼前這位那樣貌似清醒地撒酒瘋的。
是的,明明她臉色並無異樣,坐姿筆挺得很,偏偏眼淚就是嘩啦啦地往下掉,還是不出聲的那種。
蘇止庵遲疑地伸出一支手指……戳了戳她。
結果就像捅了馬蜂窩,漫天拳影便就這麼飛了過來,其中還混有她頗有些高度的高跟鞋,伴隨著一連串的眼淚和咒罵。
因為太過震驚了,蘇止庵毫無反應地被她撲倒在地。
他雙手撐在身後呆呆望著懷中女孩近在咫尺哭得一塌糊涂的面容,然而令他真正震驚的,卻是她口中似乎毫無意義的咒罵。
***
那晚蘇止庵離開葉祈雲家時已是夜深,街上行人稀少,他心不在焉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天台小屋。月兌下的襯衫咸咸濕濕,盡是眼淚的味道。
他從冰箱里模了一罐啤酒,走到天台上對著漆黑的夜空自酌自飲起來。
當初租了這間違章建築便是因了這般的好景致,周圍的樓房都不高,在這里仰望夜空時便會感覺到城市難得的自由氣息。縱使屋主告知這間小屋一年後便要被拆除,他還是提著行李直接住了進來。
現在兩年過去了,小屋還是好端端地在那——這個城市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他從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對著這樣深幽的夜空最常有的狀態便是頭腦空空,什麼都不去想,然而今夜思緒卻極為紛亂。
紛亂,紛亂,無法可理,又多了一絲茫然。
那對蘇止庵而言是太過陌生的情緒。
是,興許在別人眼中他是個沒啥才干又毫無抱負的平凡小職員,甚至還有些奴顏卑躬。公司里的女孩投向他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寫著他空有皮相,卻毫無投資價值。
當然,若他換份性質不同的工作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在這個城市里,靠皮相風光無限的男人不會少到哪去。
然而然而,蘇止庵很少為這樣的眼光困擾,至于茫然……更是無從談起了。
別人想的有錯嗎?沒有。
他確實是這樣,胸無大志,漠然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並且也打算這樣過下去,他自小就是有些麻木的孩子。
眼前不期然浮起了葉祈雲在車上直勾勾看他的那雙眼楮,蘇止庵的心緒又亂了。他有些惱火,不明白自己在煩躁什麼。
案母發生意外之前,這樣純粹的眼神他見過好幾次,可從未在意過。若他還是從前那個衣食無憂的大少爺,興許會像現在的老板那樣利用女孩子們仰慕的眼神找點樂子,然而他不是了。在他懂事之前,生活已使他將女人的眼神看得太過透徹。
便是這樣了,蘇止庵想,稍稍心安。反正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樣看他的,又何必太在意一個喝醉了酒胡言亂語的女孩呢?
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啤酒,起身進了自己的小屋。
第6章(1)
又過幾日,蘇止庵在企劃部的工作差不多已完成,只是應那群娘子軍的要求幫她們安裝一些新版軟件。也不全是與工作相關,用于上班時模魚消遣的也有。
一圈下來,幾乎人人都來找過他了,只有葉祈雲什麼都沒提,仍是一味貓在她的電腦後。偶爾遇見他,也只匆匆點個頭,一如不是很熟的同事。
蘇止庵想她肯定不記得那晚發生的事了,正常女孩子應該不會在對別人又哭又打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地端著張客氣的臉吧?
周末的晚上他不想一個人待著,便去找有十幾年交情的好友阿宇——這家伙兩年前听到他要來C城,立馬將酒吧轉手,包袱款款地跟著他一道來了,還敲了他老爹一筆錢在這開了家加油站。
蘇止庵周末有空時經常去找他,踫到深夜等待加油的計程車排了一條街,加油站忙不過來的時候——近年來油價飛漲,燃油緊缺,這種情形並不是沒有的——他便也自行套上了加油站小弟的制服,戴上帽子下場客串。多年來,在阿宇開的店里幫忙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
這晚空氣中雨汽濃重,加油站里也冷冷清清的,在附屬便利店里當班的工讀生說不知是否今早買的便當有問題,員工們集體鬧肚子,大家都請了假,就連老板本人此刻也在後頭的廁所里,一時半會是出不來的了。
正說著,工讀生一吹口哨,贊了聲︰「嘩,好貴的車!」
蘇止庵回頭,透過玻璃門瞧見一輛黑色車子緩緩開進加油站,在油箱邊停了下來。
「你留下來看店吧。」他止住正欲走出櫃台的工讀生,隨手取了旁邊一頂畫著油槍標志的黃色帽子便走了出去。
從黑色車子里鑽出的年輕男子與他擦肩而過,匆匆說了句「幫我加點油」便進了便利店。
蘇止庵莫名停步,回頭再看一眼那男子——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很年輕,也許是因為一眼之下男子身上那種干淨的氣質。
再回過頭時,幾粒豆大的水珠便落在了他的帽沿上,纏綿了半夜的雨汽終于化成了液體,不一刻,昏黃的街燈下已顯現出一條一條粗壯的雨線。
加油站的頂篷與便利店有一段距離,蘇止庵倒不在乎淋這麼一點雨,然而就在快要接近那輛車子時他卻不由停下了腳步,就這麼站在了漸漸細密的雨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