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發現,這個小女孩丑丑的臉上竟然瓖著對無比純淨的黑泉,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們的身影。
這是一塊璞玉,他想著,心頭對這女孩的憐惜又平添了幾分。
從此葉祈雲便搬到了新家,一個新建的高級小區。
恰好是開學前夕,繼父忙著為她辦一年級的入學手續,雁飛在上學前班,她便孤零零地蹲在小區門口看鄰近工地上的孩子丟沙包。
那些黑黑瘦瘦的孩子,光腳丫,拖著鼻涕,衣物髒污卻歡聲笑語。不久之前葉祈雲還是他們中的一員,但現在卻只能眼巴巴地看他們玩耍。身上的衣服是繼父新買的,她不敢弄髒。
那晚吃過飯後繼父帶她去拜訪小區的另一戶人家,據說她的入學問題便是這個吳叔叔幫忙解決了。
葉祈雲于是認識了同齡的吳瑤,長發柔順,面容干淨,在大人客套著讓她們互相照顧時矜持地笑,小鮑主一般。
她听母親說過繼父是個生意人,吳叔叔則是個「官」,這些名詞對她而言太過陌生,只是繼父讓她跟著吳瑤,她便跟著,上學放學,像個小苞班。
她們的學校人少,許多同學都是從附屬幼兒園直接升上來的,早已熟識。吳瑤與班上的女生放學後跳橡皮筋時,葉祈雲便提著書包在一旁等。
她在荒蕪的童年中從未學過這種女孩子的游戲,反而是工地上那些孩子撒野的身影讓她常常駐足。
「你不會想同他們在一起吧?」吳瑤于是不屑地撇撇嘴,「我爸爸說,那些是民工的孩子,也就是沒有上學的野孩子,你若同他們一起,我就不跟你玩兒啦!」
葉祈雲呆呆地望著她。
小鮑主朝家的方向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去,折回來催道︰「快走啦!」
說這句話的時候,夕陽正在她的身後緩緩下墜,她每一根柔順的發絲都鍍上了金色的光芒。剎那間葉祈雲覺得她是那麼的高貴遙遠,她看不懂她臉上的神情——那是成人的表情。
葉祈雲于是微微地悲涼。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耳邊只听到吳瑤不知所措地向聞聲趕來的大人分辯︰「我也不知道!我什麼都沒做她就……」
葉祈雲哭得那麼的傷心,自己卻也不知為何而哭,仿佛吳瑤的不屑,直指的是她。從未受過耕耘的小小心田里隱隱約約地開始明白,有些東西,縱使換了外在也改變不了,就如她和吳瑤終究是不同國度的人。
女孩子究竟是何時開始長大的?誰也不知道。
如果真有那麼一把成長的鑰匙,對葉祈雲而言這場痛哭便就是了。在這一刻,身體里有什麼無關身形、無關年齡的東西開始萌芽了。
第1章
她是被人推醒的。
「葉祈雲,快起來,班導來了!」推她的女生有些面熟,她睜著惺忪睡眼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班上的一個同學,因為體格偏胖常遭人嘲笑,自己與她倒是說過幾句話。
班導只在教室門口晃了一下就走了,放學前最後一節自修課紀律本來就松散,所以那個女生才會跑到前排來叫醒她,畢竟被班導看到有學生公然打瞌睡還是不好。
葉祈雲朝那女生感激地笑笑,睡得一塌糊涂的腦袋中還存著方才做的夢的殘像,具體夢見什麼卻記不清,仿佛是小時候的事情……切,什麼叫「小時候」,她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小五生而已。
她撓撓頭,不經意瞥見教室後方那一幫女生投來的冷冷眼神,坐在中間的那一個剛剛才在她夢里出現過,柔順的長發向後整整齊齊地梳起,露出光潔的前額,頗有那麼幾分高傲的小鮑主的味道。
同葉祈雲說話的胖女生似乎也察覺到了後頭的眼光,不安地壓低了聲音︰「葉祈雲,你的數學筆記現在用嗎?不用的話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葉祈雲二話不說地將筆記遞給她,瞧著對方匆匆逃回座位上的背影,她不由又朝吳瑤那邊望了去。
她現在小五了,自那一次在吳瑤面前丟臉地放聲大哭之後,她這幾年的學校生活過得黯淡無比,常常是在家里與小弟一起發瘋,到學校卻自動閉上了嘴,縮在教室的角落里望著班上的女生在外頭的艷陽下歡笑嬉鬧。
好幾次繼父到學校找她,見了這幅情景眉目總要染上一層憂色。葉祈雲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那樣,仿佛只有縮在了陰影里才會感到安心。
這種情形到了五年級才有所改善,畢竟離升學也就這麼兩年了,班上的同學似乎突然才記起了這麼一個名次總在前三的瘦小女生。
來找她問問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也包括同以前的她一樣被忽視得很嚴重的「陰影群落」,直接結果便是每當她與常被別人捉弄的女生走得太近時,就會被吳瑤她們瞪。
葉祈雲猶豫了一下,想起雙方家長的交情,又想到吳瑤這幾年在表面上好歹還是「照顧」著她的,便慢吞吞地移到那幫女生旁邊,息事寧人地隨口問了一聲︰「小瑤,你們在聊什麼呢?」
興許是見她主動湊過來了,吳瑤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語氣卻還是敷衍︰「小孩子懂個什麼!」
旁邊幾人笑了起來,又如同以往那樣將她「瞪」過來後又撇到一旁繼續嘰嘰喳喳。
葉祈雲看她們一眼,心里淡淡的不屑——這麼多年,她終于也學會了用這種情緒反擊——「切,不就是談論男生嘛,有啥好不懂?本姑娘啃羅曼史的時候你們還在看白雪公主呢!」
這真是一個浮躁的年紀,不僅女生之間大圈子小圈子涇渭分明,男生女生的關系也開始奇異地曖昧,往往是幾個女孩子一邊群起數落某個男生的缺點,一邊又用眼角偷偷地瞟人家。
餅午的陽光綿軟得驚人,天邊絲絲的浮雲也帶著別樣的慵懶,她懶懶地趴在臨近校園的窗欞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听著旁邊女生的議論。
臨近元旦,窗下學校的後園里不知是哪個班級在排練新年匯演的節目,班導,參演者,再加上跑龍套的,幾乎全班都出動了,好不熱鬧。葉祈雲瞧了半晌,方才意識到女生們談論的正是那群人中的一個男生。
哪一個呢?她下意識地探尋,映入眼簾的便是陽光下一頭飛揚的亞麻色發絲,于是竟然微微地昏眩。
那個男孩子一襲規規矩矩的白襯衫外套著格子花紋的西式背心,腳上是洗得泛白的球鞋,放在成人身上肯定很不倫不類的搭配由那種年紀的少年穿起來,卻有一種別樣俊秀的韻味。
葉祈雲不動聲色地瞧著,胸口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發酵。她所在的角度並不能看清男孩的面容,然而對她來說,陽光下這一頭亞麻色的半長發便已足夠了。
她在窗邊趴了很久,絲毫沒有注意到放學的鈴聲,直到負責鎖門的值日生來催人,她才拎起書包晃悠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爆米花,順道拖了人家的板凳到排練台下繼續看戲。
那真是一個可笑的場景,小小的後園,放學未散盡的學生三三兩兩擠在便利店里,台上一大群人層層圍住的也不知是什麼節目,台下卻有這麼一個女生坐在板凳上一本正經地觀看,一口一個爆米花的模樣儼然就把這兒當成了電影院——只有一個座位、一位觀眾的空曠電影院。
台上圍在外群的幾個人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幾眼,被葉祈雲毫無愧色地回視過去,反而訕訕地移開了目光。
爆米花吃完了,台上的排練仍沒結束,她拍掉手上碎屑,又將板凳拖回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