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動靜。
睜開眼時,只見男人消失在底下的蹣跚背影。
寧怡的眼淚涌了出來。
她抹抹眼,重又轉身,走了下去。
離開住所,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不能回去。她漫無邊際地在街上游蕩,天色已有些黑了。原本,還興起買了煙花。原本,這時候是拉著于哲在院子里放煙花的。
啤酒,烤肉,煙花,夏天的結束。
一瞬間絢爛而無奈的美麗,所以,也要這般惆悵地收場嗎?
男人剎那間的怒氣她能夠感受到,因為她爸爸當年指著遞紙條給她的男生大罵時,身上也有那種可怕的感覺。
自己的孩子,總是寶貝的,別人只不過是陪襯。
所以寧怡並不怪于哲的父親。
只是他雖然沒有落下手臂,她心里卻已經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那樣強勢的人,怒氣不可能輕易就消,也許會鬧到補習中心,也許會鬧到她的學校,然後,同那時一樣,指指點點,好奇目光,竊竊議論,鋪天蓋地。
第9章(2)
丙真如此,她有自信承受得住嗎?
扁是設想便渾身冰涼,像是那時的陰影從背後爬了上來。
況且還是她自找的,沒有誤會,一切都是事實,包括她對于哲的心情。
可是她卻對于哲的感情沒有信心。
寧怡的心里一片彷徨。
是她不好,是她做錯了,原本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的,該在還沒開始之前截斷了的,自己為什麼這麼笨,老是犯同一個錯誤?
于哲,于哲……
想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住寒噤,像是想到某種毒藥。
要戒掉。
戒得掉嗎?
可必須戒掉……
腦子混亂不堪。
一手抓住另一只手臂,護住自己的姿勢,低著頭走著。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似乎都已看出了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他們是不是在她背後停步,在扭頭觀望,在竊竊私語?
心里頭不受控制地涌上這般恐怖的景象,卻不敢抬頭確認。
不知當年那個男生,在遭同學嘲笑、家長辱罵、老師輕視之時,是否也是這樣淒淒惶惶的心情?
在當年,寧怡根本沒有余暇體會他的心情。而當她有足夠的勇氣回首時,時間又已沖淡了一切。
現在,她終于體會到了。
手機響起,是于哲。
她蒼白了臉望著那號碼半晌,才按下了通話鍵。
「老師……」少年沙啞的嗓音從那頭傳來,像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樣子,「你在哪里,我肚子好餓……」
寧怡沒有反應。
「……老師?」
「——你回去吧。」一開口,便是破碎顫抖的聲音,不像她自己的。
然後便崩潰了——
「求你了!你回去吧!為什麼要那樣說?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我有多難做——」她歇斯底里地對著話筒大叫,完全無法控制。
「你只會逃避問題,盡傍別人添麻煩!你憑什麼打亂我的人生,因為我喜歡你嗎?沒錯,我是被你吸引,可那是因為我們根本是不同的人!一時的好奇過去就冷卻了!什麼都沒有了!」不對,不對,這不是真的,可傷人的話仍是源源不斷地自動流瀉出來。
「你以為我會一直照顧你嗎?少天真了!學校里這麼多男生,我為什麼要喜歡一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小孩?那些男生又聰明,又可靠,同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呢?你有什麼好?不服氣就考上我的學校試試看啊,你行嗎?不行就快滾回你父親身邊乖乖走他給你鋪的路吧,不要再打擾我的人生!」她知道他不可能考上的,她的學校排名前五,他怎麼可能考得上?這些話,同其他的話一樣,都是借口,都是將他從她的生命中趕走的虛偽理由。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她只能選擇保護自己,他對她而言是太痛的負擔,她承受不住。
寧怡泣不成聲。
手機里一直沒有聲音,良久,她才听見他慢慢按斷了通話。
「……」抹去眼淚,慢慢蹲來,覺得好累好累,似乎方才的一場發泄便抽盡了全身力氣。
她在路邊大喊,她在路邊泣不成聲,她在路邊仿佛生命耗盡地蹲下。現在路人一定都在像看怪物一樣看她,不是臆想。可是寧怡不在乎了。
什麼都不在乎了。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第幾個路人過來詢問她有沒有事,寧怡才搖搖頭,木著表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她已走出距住處很遠的距離,現在又徒步走了回去,腦袋昏沉沉的,什麼都不想。
站在門前時心里一剎那閃過恐懼的閃電,劃破腦中的混沌。是怕他在,還是怕他走?
不,她不要想。
寧怡伸手推開門。
房間里空空如也,只有黑暗與冷清做伴。
他走了。
如她所願地走了。
太好了。
太好了……
寧怡慢慢彎子,痛哭出聲。
一邊哭一邊想起自己曾用來斥責于哲的話︰「如果不能一直照顧它,還不如任它自生自滅!」
這年暑假,她遇上了一個像野獸般的少年。
他原本是一只無牽無掛的野狗,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無所畏懼。
可是,因為她的心軟,因為她的不堅定,不知不覺便馴養了他,讓他生了依賴,讓他把她當成了主人。
然後,在二十一歲生日這天,她又因為相同的軟弱,丟棄了他……
心痛得無以復加。
小尾聲
這次的傷拖了許久才痊愈。
兩年。
兩年後她才能出門,見到陽光才不會驚心。
兩年前父母見到她回家時的樣子,見到多年前的封閉癥狀又在她身上復發,幾乎已絕望了。
寧怡卻知道自己會好起來的。
似乎所有的歌曲都在唱著it'llbebetterit'llbebetteryouwillgetoverhim,提醒著你這個世界並不是只由那一個人構成,也沒有人會因為失去另外一個人就不能生活。
寧怡一向不是能違逆大眾規範的人,所以,她怎會不好起來呢?
她再一次成功走出了家門,再一次感覺到了陽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不會再透不過氣來。甚至前天,還能陪著親戚的小女兒高高興興地玩了一天,情緒沒有一絲異樣波動。
半個月前,學校的導師打來電話,說學位證書已替她保管了一年,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回學校取。
接電話時寧怡模模自己的心口,很好,听到來自那個城市的聲音仍能冷靜。
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痊愈了。
是時候回去了吧?她想。
于是半個月後,便買了機票,飛回兩年前因了一人而倉皇逃離的那個北方城市。
學校仍是那個熟悉的學校,雖然同屆的多數同學都已不在了,導師並不清楚她的實際情況,只知道她是因為大病而休養了兩年,把學位證書交給她後又聊了一陣,言語中頗為她這兩年的耽擱沒能繼續進修而可惜。
那時走得太匆促,連離校手續都沒有辦,這次來順道辦了,事情總該有頭有尾,不是嗎?
然後又去看了一下幾個留校讀研的同學,當年交情淡淡的同學,許久未見反而親近許多,幾人關心一下她的病情,又談談舊時同學的情況,說笑一陣,他們都說她精神不錯,瞧來身體已完全恢復了。
寧怡只是笑笑。
作別了還要趕去實驗室的老同學,她一人在校園里慢慢地走著,陽光很好,綠樹很有精神,因為剛開學,禮堂外為迎新晚會布置現場的學生也顯得格外朝氣。瞧著這一切,心情也變得愜意起來。
真奇怪,每回元氣大傷之後總會有再世為人的感覺,看什麼都是新的。
食堂外頭有一家校內超市,寧怡以前常常到里頭附設的書店買書,舊地重游別有感情,她便進去翻看了一下最近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