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下了決心,莫詠仍是在樓道上轉了幾圈才敲響了對面的門。沒有反應,她又加重了力度。仍是毫無動靜,她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連忙把淚拭去,她記起許紹羽沒有鎖門的習慣。試探著轉動門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莫詠探頭望去,客廳空無一人,臥室的門卻是半掩著的。她推開臥室門,看到躺在床上的許紹羽。她的腳步不由得放柔了,慢慢移到床前。
許紹羽的被子沒有蓋好,頭發也略顯凌亂,微蹙著眉。與平日總是一副溫溫表情的他相比,睡著的許紹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稚氣。莫詠歪著頭看他,唇邊不由浮起笑花。過了好一會,她才看出許紹羽的臉色潮紅得不正常。伸手探了探,手心傳來的溫度嚇了她一跳。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間翻出退燒藥,半哄半騙地喂燒得迷迷糊糊的許紹羽吃藥,又擰了條手巾搭在他額頭。
晚上,莫詠一直待在許紹羽房里,時不時換條毛巾,測測體溫,至破曉的時候,溫度終于降下了,她才放了心。饑餓感涌上來,她看了眼沉睡中的許紹羽,略為躊躇,還是放棄了離開去買早餐的念頭。她從許紹羽的廚房里搜刮出一盒泡面和一些米,先用泡面犒勞了自己,然後系上圍裙煮起粥來。站在廚房里,莫詠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為家人之外的人洗手做羹湯,而且一點都不別扭,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似的。
粥快煮好時,許紹羽醒了,雖然仍是恍恍惚惚的樣子。他拉住她,要她留下,那一瞬莫詠似乎看到了一個害怕寂寞的小男孩。她听著許紹羽夢囈般的話語,頓生一抹沉重的無力感。要我做什麼呢,她垂眸看著這個男子。早就知道許紹羽心里有片陰暗的角落,也早知他與他母親之間有心結,可一直沒有興趣去探知。因為不想與別人有太多牽扯,還因為,她無法感受到別人生命中的悲傷。當一個人在她面前啜泣時,她能夠做的,也只有靜默罷了。
從來沒有一刻,莫詠如此憎惡自己的冷血,如此想做一些比靜默更多的事。她在床沿坐下,月兌了鞋子,蜷縮到許紹羽身邊。並沒有踫到他,可他熾熱的體溫仍是傳到了她這邊。莫詠覺得身體燙了起來,可心卻奇異地平靜柔軟。「你有夢想嗎?」她問許紹羽。
「夢想?」許紹羽含糊不清地道,用回憶什麼似的語氣慢慢念出︰「我……想……飛……」
想飛嗎?莫詠不由輕笑,好可愛的夢想呢,「我的夢想呢,」她自言自語,沒有注意到許紹羽貼近的身體,「是在老之前,找一個被樹木包圍寥無人跡的草地,安安靜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手臂突然傳來一陣疼痛,低頭一看,卻是許紹羽的手不知何時越了過來,正緊緊抓住她,「你干嗎?」莫詠皺眉。許紹羽仍是閉著眼,眉間卻多了幾道皺褶。他似是不明白她在問什麼,好一會才慢慢放松了手勁。
「為什麼?」他問,聲音澀澀的。
莫詠眨眨眼,「因為我覺得活那麼長時間沒有必要呀。哭過,笑過,也就活過了,我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知道人尋求著些什麼,那就夠了。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這些年,我仍是不喜歡人,不喜歡復雜虛假的關系,所以在沒被污染之前,在還沒有厭惡自己之前,選一種喜歡的方式結束生命,感覺會比較舒服。」
「沒有其他原因了嗎?」
「沒有呢。我知道這種想法有些病態,可是,就這麼想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很早之前就有這個夢想了,至今仍未找到能讓我留戀這個世界的東西。以前跟別人說,他們都以為我肯定受過什麼打擊,才這麼悲觀。我倒覺得是我的生活太平順,才不懂珍惜生命呢。小學,中學,到大學,都是很平常很平常地度過的,沒有墮落,成績也沒有差到被人歧視的地步,在弟弟還沒疏遠之前,跟家人的關系真的很好,但那時就已產生這種想法了。即使是現在,因為退學跟父母鬧翻,雖然覺得對不起他們,想到過去還會忍不住哭,可是……仍是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舍棄的。」她說完,忽然嘻嘻一笑,「你也真奇怪,不會覺得我的夢想很幼稚,像是說著玩的嗎?」
許紹羽沒有回答,就在莫詠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時,他突然冒出一句︰「真的,沒有什麼東西讓你留戀嗎?」
莫詠移動身體,完完全全蜷進許紹羽的懷里。
「沒有呢。」她咕噥,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許紹羽醒來時,有種說不清的異樣。天花板還是同樣的天花板,牆壁仍是空空白白的牆壁,他的思緒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才發現令他有這種感覺的源頭就在身邊。他緩緩轉頭,莫詠安靜的睡顏映入眼簾。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莫詠的睫毛在緊閉的眼瞼下投出的蝶形淡影
許紹羽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枕邊人好久,昨夜的記憶漸漸涌回腦中。心情莫名柔和下來,他探出一只手,輕輕撥開莫詠額前的散發。莫詠被驚擾似的猛然睜開眼,一臉防備地瞪著他,一會才像是認出了他,松懈下來,她很可愛地揉揉眼楮,含糊不清地說︰「你醒啦?」
許紹羽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輕應了聲。
莫詠像貓一樣在他肩上蹭了蹭,坐起身來甩甩頭,「肚子好餓,昨晚的粥一直溫著,應該還能吃吧。」
許紹羽看她︰披散著頭發,眯縫著眼,很慵懶很慵懶的樣子。他卻似看了千萬遍般不以為意。正詫異于兩人之間流動的老夫老妻一樣自然的氣氛,眼光下移時,卻突然不自在起來。
第6章(2)
他兩頰微熱著扭過臉去,耳邊只听到莫詠整理衣服唏唏嗦嗦的聲音。莫詠下了床,拖著腳出去了。雙人床空出了一半位置,平時睡慣了大床的許紹羽竟有些空虛起來。他听著拖鞋走出他的屋子,房間里重拾清晨的寂靜,心里澀澀的。慢吞吞地爬起來,無精打采地梳洗了一下,走進廚房,電熱鍋里的粥仍散發悠悠米香,他卻毫無食欲,看著它們發起呆來。
輕快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莫詠探過頭來,眨眨眼楮,「怎麼,你看著就飽了呀?」
許紹羽微笑,陰郁的情緒一掃而空,心跳似乎歡欣起來。他幫著莫詠拿碗筷,擺桌子,明明是淡而無味的白粥兩人面對面著吃卻別有一番風味。莫詠回她屋里洗了臉,梳了頭,換下被壓得皺皺巴巴的大T恤,唇角也彎彎的,整個人神清氣爽,完全不見平日的陰郁。
許紹羽喝完了三碗粥,莫詠仍在那小心翼翼地吹著她的小半碗,他不知怎麼想到了小口啃蘿卜的兔子。從窗口灑進的陽光落在莫詠的黑發上,白花花的,明媚而憂傷。
昨夜莫詠問他為什麼不覺得她的話語幼稚可笑。幼稚可笑嗎?在那個雨夜,他目睹莫詠面對急馳而來的汽車,不閃不躲、平靜而木然的表情後,怎麼可能會認為她是在開玩笑呢?他垂下眼,凝望燈光下,自己略顯蒼白的手。他再也不想體會一遍那種恐懼了。笑著說人世間沒什麼好留戀的莫詠,可能理解他忍不住圈住她時,失而復得的心情?這雙手,能夠留住她嗎?
莫詠沒有解釋她昨夜的行為,也未露出絲毫的窘迫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仿佛與許紹羽相依共眠,醒來後一起吃早餐是很平常的事。收拾完碗筷後,她把他趕回床上休息,便去上班了。許紹羽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仍是爬了起來。被他埋在沙發底下的手機上顯示出好幾通未接電話,他知道是那邊的。關了機,他有些詫異自己平和的心緒,好像發一次燒,一次傾訴,就消去了郁積多年的不諒解。母親不在了,他與那個只在報紙上見過的父親間,也再無糾葛。現在他唯一關心的問題是,如何留下莫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