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眨眼,然後露出冷笑。「你是說那是我的責任?讓我提醒你,夫人,沒有人可以命令我——」
「那個男孩陷在困難的環境里面,」她說。「他的母親會毀了他。我用盡辦法向你解釋,但你就是不听。你不肯相信我對這件事的直覺。要知道,我一手帶大十個男孩,外加他們的數十個野蠻朋友。我最了解的就是男孩——乖巧的、頑劣的,以及介于其間的各種各類。」
「但你似乎無法了解,我不是任人差遣和教訓的男孩!」
她在白費唇舌。她轉回去面對鏡子,拿掉最後一根發夾。
「我是如此厭倦,」她說。「我厭倦了你的不信任。我厭倦了被說成愛操弄、屈尊俯就……令人心煩。我厭倦了努力和一個不可理喻的人打交道,卻要假裝他通情達理。我厭倦了努力打動你,卻頻頻換來侮辱。」
她拿起梳子,開始從容不迫地梳頭。「除了歡愉,你不要我可以給你的任何東西。它們一概令你生氣。既然如此,我不會再惹你生氣,不會再嘗試成熟理性的討論這種可笑的事。」
他短促地冷笑一聲。「是啊,你會用冷漠的、譴責的或生悶氣的沉默來對付我。簡言之,就是你在回艾思特莊最後十英里的旅途中用來對付我的那種親切態度。」
「如果那令你不愉快,請原諒。」她冷靜地說。「以後不會了。」
他走到梳妝台邊,右手放在桌面上。「看著我,」他說。「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她抬頭望向他拉長的面孔,他眼眸深處的混亂情緒比之前更令她心疼。他需要她的愛,她給了他。今天她做了明確的告白,也從他眼中看出他相信了。他讓愛進入心房,雖然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可能一年半載都無法確定,但他沒有把它趕走。
直到葛巧蒂帶著怨恨出現。
潔絲不打算再花幾個星期對他下工夫,卻在他一受到某個人或某件事刺激時立刻落得前功盡棄的結果。他必須不再用過去的扭曲鏡片來看待現在,尤其是看待她。他必須了解他的妻子是什麼樣的女人,並和那個女人打交道,而不是把她當成他輕蔑的一般女性。她只能讓他自己花些心思去努力了解,因為目前有更緊急的問題需要她投注心力。
丹恩是成年人,應該能夠照顧自己,並在最後理性地解決問題。
但他兒子的處境危險許多,因為小男孩完全任人擺布。必須有人替柏道明著想。顯而易見,那個人非潔絲莫屬。事情總是這樣。
「意思是你贏了,」她說。「從現在起,一切都听你的,爵爺。既然你要盲目的服從,那你就會得到盲目的服從。」
他嘲弄地笑一聲。「眼見為憑。」他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
雖然日日夜夜看到、听到,丹恩還是過了一個星期方才相信。
他的妻子同意他所說的每句話,不論有多麼愚蠢。她對任何事都沒有異議,不論他怎樣激她。她和藹可親,不論他有多討厭。
如果丹恩有一丁點迷信,他可能就會相信另一個女人的靈魂佔據了潔絲的身體。
與這個和藹可親、盲目服從的陌生人相處一個星期後,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兩個星期後,他度日如年。
但他無從抱怨。也就是說,自尊讓他說不出任何抱怨。
他不能說她把他煩得要死,因為她完全沒有表現出不同意或不高興的樣子。
他不能說她在床上冷冰冰和沒反應,因為她的表現和以前一樣樂意與熱情。
他不能抱怨她不親切體貼,因為隨便抓一百個不了解內情的旁觀者來問,他們都會一致同意她的行為有如天使。
只有他——和她——知道,他正遭到懲罰,以及原因為何。
都是為了他和葛巧蒂生的那個小孽種。
潔絲不在乎小孽種的內心和外表一樣可怕,不在乎他不可能從他道德敗壞的父親、和惡毒的母親身上遺傳到一絲一毫的良善。就算他有兩個腦袋和耳朵里爬出蛆,潔絲也不會在乎。就算他是全身綠色黏液的蠕蟲,對潔絲來說還是一樣。丹恩生了他,丹恩就必須照顧他。
她以同樣的方式看待她弟弟的情況。博迪是不是十足的笨蛋並不重要,丹恩引誘笨蛋掉進賭債的深淵,因此丹恩必須把笨蛋從深淵里撈出來。
她以同樣的方式看待她自己的情況。丹恩毀了她,因此丹恩必須恢復她受損的名節。
就像在巴黎時一樣,潔絲以恐怖的精準設計了加諸于他的懲罰。這一次,他堅持不要的,她絕對不給。什麼煩擾、糾纏或反抗都沒有;沒有令人不自在的多愁善感,同情憐憫……也沒有愛。自從在得文波特的墓園里把那三個字強行灌進他的頭腦和心里之後,潔絲再也沒有說過「我愛你」。
慚愧的是,他卻試圖使她說出。時,丹恩用盡辦法想套出那三個字。但不論他多溫柔、多熱情或多有創意,不論他用意大利語對她說多少情話,她還是不說。她嘆氣,她喘息,她申吟。她喊叫他的名字,喊叫上帝的名字,有時甚至喊叫撒旦的名字……但他衷心渴望的那三個字,始終不曾出口。
三個星期後,他走投無路。他願意接受任何帶有感情的表示︰罵一句笨蛋或豬頭,把貴重花瓶砸在他頭上,把他的襯衫撕成碎片,哪怕是吵個架也好。
問題是,他不敢過度激她。如果使出全部本領,他或許能激她和他吵架,但他也可能把她逼走;一走便不再回來。他不敢冒那個險。
丹恩知道她的耐性不可能永無止盡地持續下去。擔任世上最難纏丈夫的世上最完美妻子,是一件極其艱難的工作,連她也無法堅持到永遠。等耐性用盡,她就會一去不返。
一個月後,在她堅忍親切的完美容顏上發現壓力的第一個跡象時,丹恩驚慌失措。六月中旬的一個星期日早晨,他板著面孔坐在早餐桌邊,偷偷注意到她的額頭和眼尾出現緊張的細紋。她的姿勢也很不自然,就像閑聊時她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一樣僵硬。他們狀似愉快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當然越重要的話越不說。
我快要失去她了,他心想,本能地伸手想把她拉回來。但他實際握住的卻是咖啡壺。他在杯里倒滿咖啡,無助地瞪著黑色的液體,在其中看到他黑暗的未來;因為,她想要的東西他無法給她。
他無法接受那個被她稱為他兒子的小孽種。
丹恩知道他的行為在她看來毫無理性,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雖然整個星期都在努力嘗試,但他無法超越嫌惡去推論。即使現在,驚慌失措又意志消沉,一想到那張黝黑陰郁的臉孔和可怕的大鼻子……那個畸形怪異的小男孩,他還是感到膽汁立刻涌上喉嚨。當內心的怪物怒吼嚎叫、渴望破壞時,靜坐在椅子上、假裝是文明的成年人,已是他的極限。
「我最好快一點,」潔絲起身說。「上教堂快遲到了。」
他也站起來,假裝是有教養的丈夫,護送她下樓,看蓓姬幫她穿戴披巾和帽子。
他像前幾個星期日一樣開玩笑說︰丹恩夫人給村民樹立好榜樣,丹恩侯爵體貼地保持距離,以免教堂屋頂塌下來壓到艾思特村的虔誠村民。
侯爵夫人的馬車出發後,他像前四個星期日一樣站在車道頂端看著它的背影消失。
但這個星期日,他回到屋里時沒有像往常一樣到書房去。今天他進入艾思特莊的小禮拜堂,坐到硬板凳上。小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個星期日,他坐在同一張硬板凳上發抖,努力想著神聖的教義,而不是轆轆的饑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