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妓女都覺得應該發表意見︰坐在丹恩右腿上的那個支持共和主義者,左腿上的那個則支持普魯士人。她們兩個在政治和文法上的無知,會使崔博迪看來有如博學鴻儒。
丹恩希望自己沒有想到崔博迪。弟弟的影像一閃進丹恩腦海,姐姐的倩影隨即浮現︰潔絲在裝飾過度的帽子下望著他的眼……在他解開她的手套鈕扣時看著他的臉……用帽子和戴著手套的小拳頭錘打他……在雷電交加中親吻他……在舞池里與他共舞,裙擺纏繞著他的小腿,臉上閃著興奮的光彩。後來在他的懷里……各種影像和感覺的爆發,痛苦又甜蜜的一刻……她親吻他的大鼻子……把他的心切碎又縫合,使他相信她不覺得他是魔怪;使他相信他是美好的。
全是謊言,他告訴自己。
全都是設計來誘陷他的謊言和騙局。她已一無所有。因此,像家產被哥哥賭光的蘇珊一樣,走投無路的崔潔絲設下史上最古老的陷阱,想替自己套牢一個有錢有爵餃的丈夫。
但是丹恩這會兒發現自己開始打量周遭的男性。他們每一個都比他好看,比他有教養,比他有前途。
他的目光逗留在身旁的艾司蒙臉上。艾司蒙是世界第一美男子,雖然沒有人確實知道,但他很可能比丹恩侯爵更為富有。
她為什麼不選艾司蒙?丹恩自問。如果需要一個有錢的配偶,為什麼像崔潔絲那樣聰敏的女人會舍大天使而就魔王,舍天堂而就地獄?
艾司蒙的藍眸與他的視線交會。「愛情是盲目的(意語)。」他以完美的佛羅倫斯口音低聲說。
丹恩想起艾司蒙幾個星期前提到他對「二八」有種不好的感覺,以及隨後發生的偷窺事件。這會兒望著他,丹恩再次感到心里發毛︰天使般的艾司蒙伯爵能夠看穿他的心思,就像對那處已經停業的罪惡淵藪,他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線索。
丹恩正要張嘴反駁時,艾司蒙渾身僵直,微笑消失,微微轉頭,視線落在別處。
丹恩順著艾司蒙的視線望向門口,但他起初什麼也看不到,因為薩羅比正向前彎身倒酒。然後薩羅比往後靠回椅背。
然後丹恩看到了她。
她身穿暗紅色的高領衣裳,黑色披肩罩著頭和肩膀。她的臉像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她銀眸閃亮、抬頭挺胸地走向大桌,在幾尺外停下來。
他的心開始狂跳,使他無法呼吸,更別提說話。
她瞥向他的同伴。
「走開。」她冷冷地低聲說。
兩名妓女自他的大腿跳下,匆忙間撞翻了酒杯。他的朋友們急忙起身退後,一張椅子倒在地板上卻沒有受到注意。
只有艾司蒙保持鎮靜。「小姐(法語)。」他以輕柔安撫的語氣開口。
她掀開披肩,舉起右手。她的手里握著一把槍,槍口對準丹恩的心髒。「走開。」她告訴艾司蒙。
丹恩听到她扣上扳機的喀嗒聲,和艾司蒙起身時椅子的刮擦聲。「小姐(法語)。」艾司蒙再度嘗試。
「禱告吧,丹恩。」她說。
丹恩的目光從手槍移到她憤怒的眼眸。「啊,潔絲。」他低聲說。
她扣下扳機。
第八章
那一槍把丹恩連人帶椅打倒在地上。
潔絲放下手槍,吐出憋著的那口氣,轉身走開。
旁觀者愣了片刻才理解眼楮看見、以及耳朵听到的事。在那片刻里,她暢行無阻地穿過餐廳,出了大門,步下樓梯。
不久,她找到奉命等候她的出租馬車,吩咐車夫載她到最近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她求見主管警官,交出手槍,說明自己做了什麼事。警官不相信她的話。他派遣兩名警察去安東餐廳,倒了一杯酒給她。兩名警察在一個小時後回來,帶回他們在犯罪現場做的大量記錄,以及艾司蒙伯爵。
艾司蒙前來要求釋放她。一切只是誤會,是意外。丹恩侯爵受的傷不會致命,只是擦傷。他不會控告崔小姐。
當然不會,潔絲心想。他打官司會輸她,這里畢竟是巴黎。
「那麼我要控告自己。」她抬高下巴。「你可以告訴你的朋友——」
「小姐,我很樂意替你傳話。」艾司蒙嘴甜舌滑地說。「但在我的馬車里溝通會比較舒適。」
「才不,」她說。「為了保護自己,我堅持被關進監牢,以免他殺我滅口。因為只有那個方法可以使我不說話,先生。」
她轉向主管警官。「我很樂意為你寫一份完整詳細的口供。我沒有任何事需要隱瞞。記者無疑會在半小時內成群涌進這里,我也很樂意接受他們的采訪。」
「小姐,我相信事情一定可以有令你滿意的解決,」艾司蒙說。「但我建議你在對任何人說話前先平靜下來。」
「這話有理,」主管警官說。「你的情緒太激動。我可以理解,感情糾紛嘛。」
「沒錯。」她望入艾司蒙謎樣的藍眼。「由激情引起的犯罪。」
「是的,小姐,每個人都會那樣推論。」艾司蒙說。「如果警方不立刻釋放你,涌進這里的將不僅僅是記者。所有的巴黎人都會來解救你,全城會陷入暴動。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希望無辜的人因你而送命。」
外面吵吵嚷嚷——她猜是第一批記者。她沉吟不語,故意制造緊張氣氛。
然後她聳聳肩。「好吧,我回家。以免波及無辜。」
☆☆☆
上午十點左右,艾司蒙陪伴著躺在書房沙發上的丹恩。
丹恩確定自己的傷勢並無大礙。他幾乎沒有感覺到受傷。子彈貫穿而過,雖然手臂流了很多血,但丹恩看慣了流血,包括他自己的血,照理說應該不會暈倒。
但他確實暈過去好幾次,每次甦醒都感覺比上次更熱。前來替他療傷的醫生說他非常幸運。傷口很干淨,骨頭沒有碎裂,肌肉和神經的損傷極小,沒有感染的危險。
因此,丹恩沒有理由發燒。但他先是手臂灼熱,接著是肩膀和脖子像著火一樣,現在則是額頭滾燙。在高燒中,他听到艾司蒙的聲音,輕柔悅耳一如往常。
「她知道法國沒有任何陪審團會判決她有罪,」艾司蒙說。「在這里,判決美女犯下與感情有關的罪,比駱駝穿過針眼更難。」
「她當然知道。」丹恩咬牙切齒道。「就像我知道她絕不是因為一時激動開的槍。你有沒有看到她的手?一點顫抖也沒有。異常的冷靜與沉著。她不是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沒錯,」艾司蒙同意。「槍擊你只是開始。她打算使你出盡洋相。我正要告訴你,她會在法庭或報紙上公開那件事的每個細節。她說她會重復你對她說的每句話,詳細描述你做的每件事。」
「換句話說,她會故意夸大扭曲。」丹恩生氣地意識到,她只須說出實情就夠了,那已足以使惡魔侯爵在世人眼中淪為申吟喘息、深受相思病所苦的少年。他的朋友會大聲嘲笑他惡心的情感告白,即使用的是意大利語。
她不但會記得那些話的聲音,還能做逼真的模仿,因為她精通拉丁文、頭腦聰明、反應敏捷……報復心切。然後他所有丟臉的秘密、夢境和幻想,都會被翻譯成法文、英文和其他的語言。那些話會被大量印制成諷刺漫畫,那件事會被編成鬧劇在舞台上演出。
丹恩知道在他即將面對的難堪中,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只需要想到十幾年前報紙如何公開辱罵拜倫。跟丹恩侯爵比起來,那位詩人堪稱操行端正的典範。此外,拜倫沒有財力雄厚得驚人、高大丑陋得嚇人、有權有勢得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