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楮是灰色,而不是褐色。」丹恩用百無聊賴的聲音說。
「還有,她幾乎在微笑。她們通常都一副很不快樂的樣子。」
「她們都非常生氣,崔小姐,她們每一個看起來都脾氣壞透了。我猜那是因為身為處女,吃盡懷孕生產的苦頭,卻沒有體驗到半點愉悅。」
「謹代替各地的處女發言,爵爺。」她傾身略微靠向他。「我可以告訴你,愉悅的體驗有許多種。其中之一是,擁有一件價值至少五百英鎊的宗教藝術珍品。」
他大笑。「沒有必要告知我你是處女,」他說。「五十步外我就看得出來。」
「幸好我在其他方面不是那麼沒有經驗。」她並不以為忤。「我毫不懷疑勒斐的俄國瘋子會願意付我五百英鎊。我還知道那個俄國人一定是希望以低價購進的精明買家,這表示我在拍賣會上可以賣到更好的價錢。」她撫平手套。「人們在競價激烈時,很容易變得毫無理智,這我看過太多次了。所以說,最後會出到什麼天價真的很難講。」
丹恩眯起眼楮。
他們的餐點在此時送到。店主帶來的四個手下忙著把餐巾和餐具擺放得一絲不苟。餐盤上不容許有散落的面包屑,光可鑒人的銀器上不容許有絲毫污點。連硬度介于花崗石和鑽石之間的大糖塊都被苦心鋸成完美的半寸立方體。潔絲一直很想知道廚房助手如何不用炸藥而使它碎裂。
她接受一小片灑了白糖霜的黃色蛋糕。
丹恩讓皺著眉頭的店主把各種水果塔以同心圓排在他的盤子上。
他們默默吃著甜點,直到丹恩煩膩地放下叉子,皺起眉頭看著她的手。
「從我離開英國後,所有的規矩都變了嗎?」他問。「我知道淑女在公眾場合不輕易雙手,但我也知道她們可以月兌下手套吃東西。」
「確實可以,」她說。「但實際上不能。」她舉起手讓他看長排的珍珠小鈕扣。「缺乏女僕的幫忙,解開它們要花掉我一整個下午。」
「穿戴這麼麻煩的東西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問。
「它們是妮薇特地買來搭配這件外衣的,」她說。「我不用會傷她的心。」
他依然瞪著手套。
「妮薇是我的祖母。」她解釋。他沒有和妮薇見過面,因為他抵達時,她正好回房午睡了。但潔絲可以肯定祖母一听到低沉的男性嗓音,就起床從門縫偷窺。
丹恩抬起頭,黑眸一亮。「啊,那只懷表。」
「那也是明智的選擇。」潔絲放下叉子,恢復公事公辦的態度。「她很著迷。」
「我不是你的白發老女乃女乃。」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對聖像畫,即使屬于斯特羅加諾夫畫派,也沒有著迷到願意當冤大頭。對我來說,它只值一千英鎊。如果你答應不邊拋媚眼邊討價還價,而使我無聊到精神不集中,我很樂意付一千五百英鎊。」
她原本想逐步進行,但他的語氣說明他無意被說服。既然如此,她決定攤牌。
「我很樂意把它送給你,爵爺。」她說。
「我不收禮。」他冷冷地說。「要耍花招去跟別人耍。一千五百英鎊是我出的價碼,也是唯一的價碼。」
「只要你肯打發博迪回家,那幅聖像畫就是你的。」她說。「否則,它將交由佳士得拍賣。」
如果崔潔絲了解丹恩處于什麼狀態,她就會在說第一句話時住口。不,如果她真正了解,她會立刻拔腿逃命。但她不可能了解連丹恩侯爵自己都不甚明白的事。他前所未有地渴望得到那幅溫柔的俄國聖像畫。不知何故,看到畫中聖母半微笑半憂愁的面容,以及她懷中慍怒的聖嬰時,他竟然感到泫然欲泣。
那幅畫非常精美,兼具莊嚴與人性。他以前不是沒有被藝術感動過,但他此刻的感覺絲毫沒有那種愉快的成分。他感到昔日的怪物又在體內嚎叫。他像八歲時一樣無法分辨那些感覺;他從未費事去分辨它們,只是一味把它們推開趕走,一次又一次,直到好比多年前他的同學不再欺負他為止。
那些無緣成熟的感覺,一直停留在原始的孩童階段,此刻遭它們突襲的丹恩侯爵無法像成人一樣推理分析。他無法告訴自己,他早該叫崔博迪那個討厭鬼收拾包袱滾蛋。他根本沒想到他應該高興那個笨蛋的姐姐打算慷慨地出錢請他——更確切地說,買通他那樣做。
丹恩只看得到,一個漂亮無比的女孩用他非常想要的玩具逗弄他。他表示願意用他最大、最好的玩具跟她交換。她卻大笑著揚言要把這玩具扔進糞坑,目的只為使他苦苦哀求。
許久之後,丹恩才會明白他的腦海里曾經閃過這種愚蠢的想法。
但那是為時已晚的許久之後。
此時此刻,外表將近三十三歲的他內心大約只有八歲,因此可以說是神智不清。
他靠向她。「沒得商量,崔小姐。」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危險。「我付你一千五百英鎊,你說成交,雙方皆大歡喜。」
「才怪。」她倔強地抬起下巴。「如果你不打發博迪回家,我絕不會和你作任何交易。你在摧毀他的人生,那是再多的錢也彌補不了的。就算餓死,我也不會把聖像畫賣給你。」
「肚子飽時說那種話很容易。」他說。接著他以拉丁語引述西魯斯的名言。「風平浪靜時,人人皆能掌舵。」
她同樣以拉丁語引述同一位哲人的名言。「你不能把同一只鞋套在每一只腳上。」
他的表情並未透露出內心的驚訝。「看來你涉獵過西魯斯的作品,」他說。「這就奇怪了,這麼聰明的女性竟然看不見眼前的狀況。你正走在萬丈深淵的邊緣,崔小姐。」
「因為我弟弟快要淹死在那里了,」她說。「因為你把他的頭按在水下。我的力氣不夠大,沒辦法拉開你的手。但我有一件你很想要、卻又搶不到的東西。」她的銀眸閃亮。「你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得到它,魔王爵爺。把我弟弟扔回來。」
如果他能像成人一樣推理分析,丹恩就會承認她的推理無懈可擊,而且正是他陷入她那種困境時會做的事。他甚至可能會欣賞她把意圖坦誠相告,而不是用女性的狡詐來操弄。
但,他無法像成人一樣推理分析。
她眼中閃過的怒氣原本不該對他有任何影響,不料卻迅速引燃他內心深處的導火線。他以為那導火線是憤怒。如果她是男人,他會直接抓她去撞牆。由于她是女人,所以他不得不找個同樣有效的方法來教訓她。
他不知道撞牆和他想要做的事正好相反。他不知道他想要教她的是愛神、而不是戰神的課程,是奧維德的「愛的藝術」,而不是凱撒的「高盧戰記」。
因此,他犯下錯誤。
「不,你根本沒搞清楚狀況。」他說。「別的方法向來都有,崔小姐。你認為沒有,是因為你以為我會遵守上流社會過分喜愛的那些小辨矩。例如,你以為我們在公共場所、以及你是淑女,我就會注意禮貌。你甚至以為我會尊重你的名聲,」他露出獰笑。「崔小姐,也許你願意重新考慮一下。」
她的灰眼楮眯了起來。「我認為你在恐嚇我。」她說。
「且讓我的恐嚇跟你一樣清楚。」他傾身靠近她。「我可以在三十秒內破壞你的名聲,在三分鐘內使你身敗名裂。我們都知道,我不需費多少力氣就可以做到。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已經使你成為猜測的對象了。」他停頓一下,讓他的話被听者完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