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愛看書,愛到顧不得流言,天天追著男人也要看,天天被張大娘罵也要看,一邊干活,也要一邊看。
這個女人很聰明,常常不用他說話也可以輕易猜到他的意圖。
這個女人很迷糊,走路會迷路,常常因為看書粗心大意,丟三落四。
這個女人很寂寞,常常看到她站在人群之外,靜靜看著人們,眼中閃過讓他心疼的寂寞。
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總是輕易地擾亂他的心情。
一開始是因為她的窺視,威脅到他的秘密,然後又因書,擾亂他的心情。
他惱于她的毀書,驚于她的窺視,躁于她的追逐……
但是,他卻沒有把她趕出去……
明明只要把她趕出白家就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他卻沒有去做。
只是為了想要探究她的目的嗎?只是想要得到她的孤本嗎?
如果要做,這些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第9章(2)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目光開始不由自地追逐這個人?
每天踏出房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感知她的動向,一旦逃離了她的追逐,卻又反過來跟在她的身後,一天一天地看著她一邊干活兒一邊痴迷地看書,幫她救因為大意常陷于水深火熱中的書。
僅僅是為了監視嗎?
僅僅是為了書嗎?
白雲日懊惱地看著她困惑的眼眸,他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被她看書時痴迷的神情所吸引?
是什麼時起,看到她就會覺得焦躁?
是什麼時候起,看不到也會覺得不自在?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習慣了她的視線?
他逃避她的追逐,真的只是因為不想讓她毀掉他的書樓嗎?
他給她手抄書,只是因為憐惜同為愛書之人的心嗎?
看著她困惑但分外欣喜的眼,他原本有些不自在的心漸漸變化,甚至有一種看到家人開心時的那種滿足感。
但又不完全相同,這種滿足,並不是一直以來那種平和的感覺,而是帶著一點點悸動,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他一夜抄書,只是為了看到她眼中那極度開心的光彩,讓他心動的光彩。
是什麼時候,他的眼中開始習慣了這個女人的存在,習慣了她的追逐,習慣了她的窺視,甚至連一直看不慣的看書同毀書都不那麼在意了?
是什麼時候,她不光在偷偷偷走他的秘密,也偷偷闖進了他的心?
小書呆呆地看著他深沉的眼,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習慣了遠遠地看著他,雖然對他的一切都已經感到十分熟悉,但是,突然離得這麼近,讓她非常不習慣。
這感覺,很奇怪……
他眼楮里的光芒有些炙熱,有些了然,有些困惑,又有些溫柔,讓她想要去模一下,試試那溫柔的目光是否和她想象中的一樣溫暖,她一直奢望的溫暖……
溫柔?
心狠狠悸動了一下,她突然慌了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
恐懼。
是的,恐懼。
似乎有什麼將要失控的恐懼感。
她瞪大眼楮,險些失手掉了寶貝的書冊,下意識地大大退了一步。
她在想什麼?她居然想要接近他?!她居然想要他的溫暖……
她是一個史者,卻是一個沒有辦法記錄的史者。
所謂史者,就是在歷史背後記錄歷史的人,史者不屬于任何一方,和沒有任何所謂的歸宿。
所謂史者,就是面對任何事都要做個旁觀者。
她是一個史者,一個不需要任何感情的史者,只需要記載,不需要感情。她沒有權利擁有感情,沒有權利擁有伙伴,甚至,沒有權力擁有家人。
她只為記錄而來到這里,身邊發生任何的事情,都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觀察者。
歷代史者,必然孤老終身。
她的命運從入史門起就已經確定。
她名為秉書,司馬秉書。
司馬者,承襲史家先祖,秉書者,承自師傅願她秉筆直書。
為史者,需公平公正,秉筆直書。
鮑平公正,听著並沒有什麼不對,但卻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守則。
鮑平看待每一個人,公正面對每一件事。無論正邪,不分善惡,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冷眼旁觀。
冷眼旁觀,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但為史門人,便要拋棄為人的感情,拋棄為人的意願,有些時候,甚至要冷血無情。
即使看到滿門殺戮,若為史者,亦不可出手。
這就是史者,殘酷的史者。
她認為,她會同師傅一樣,同師叔一樣,同所有的先祖一樣孤老終身。
甚至在面對親人,若是必要,為史者亦不能有半分動情。
沒有幾個人可以受得了身邊的人如此無情,甚至自己,自己也無法原諒這種無情。
所以,她以為,她會同歷任史者一樣,就這樣一個人活下去,無情地看著人們嬉笑怒罵,無情地看著人們縱情江湖,無情地看著人們相互殘殺……
但是,他卻出現在她面前,這個看似無情,卻偏偏是世界上最愛家人的人。
她習慣了遠遠地分析一個人,習慣了置身事外去評論,連每日朝夕相處的丫頭們,她也從來都是以世外的心態相處。
但是這個人,她因為看了太長時間,看得太過用心,已經分辨不出看他是為了出于一個觀察者的本性,還是已經成了一個習慣。
他的無情,只在表面,她的無情,卻在心里。
看著他為家人默默守護,看著他為家人開心,煩惱。
她漸漸失去了一個觀察者的心,一顆本該置身事外的公正之心。
她想要知道他的一切事情,不光知道他愛家人,不光知道他愛書,也不光知道他暗中的身份。
她漸漸無法移開視線……
如果也有人為她如此……
就這樣看著他,她開始存在不切實際的妄想,開始羨慕他的家人,開始漸漸為他的溫柔吸引。
看著他,不再是為了記錄。
看著他,她的心,失了公正。
她失了公正,不能再秉筆直書。
「清史……」小書放下手中的手卷,表情沉重地看著一邊低頭認真整理資料的少年。
「什麼事?」清史抬起頭,冷冷的眼楮看著小書。看著她難得的沉重表情,他大約已經猜出了什麼。
這些天,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這個笨女人……
這個笨女人明明比誰都心軟,卻偏偏因為史者的守則而壓抑自己的本性。
她原本就是一個膽小害羞的女人,但卻很愛笑。
在他們年紀都還很小,還不懂什麼叫做責任的時候。
她很愛笑,眼楮閃閃發光地給尚認不全字的他讀書中的故事,一臉天真地告訴他,她要做一個好史者,將好人的故事都記下來名留清史。
但是,五年前她第一次跟隨師伯出谷回來後,她變了,她不再笑,不再天真地笑。
她漸漸變得沉默,大多數的時間只是一個人扎在書庫里看書。
當她面對他的時候,漸漸開始變得像師伯一樣,瘋瘋癲癲,用很假,很夸張的表情說話,用很不好笑的玩笑逗他。
但是,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不再笑。
不再笑,不再那樣純真,那樣憧憬地,有些害羞地笑。
她漸漸變得粗心大意,漸漸開始裝瘋買傻,漸漸變得沉迷書中。
他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但是,從那之後,她沒有再出過谷中一步。
甚至到了出師的時候,她也沒有離開谷中,他還以為,她再也不會離開無名谷了。
但是,她終于還是離開了。
當他得知《搜神記》重出江湖的時候,說不清心里到底是開心多一些,還是擔心多一些。
來到這里,看到她又漸漸地改變,他只是無聲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