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才剛觸及畫紙,耳畔就傳來清脆的碎裂聲音。是什麼聲音呢?她懶得多想,指月復還流連在畫上。
接下來的事,快得讓她無暇思索,飄忽的神魂一下子被拉扯回來。
湖心薄冰受重碎裂,往內深陷,露出灰濁的湖水顏色,眼見她就要陷落深冷湖中,她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表情,欣賞著難得一見的碎冰奇景;一雙毫不憐香惜玉的健臂往她縴腰用力一攬,極其迅速地將她拉離危險區域,後退到安全位置後,她仍迷戀地看向方才她蹲踞的地方;一眨眼工夫而已,前方冰碎裂崩,一塊一塊往湖里掉落,連同她的畫紙,一並被吃了下去。
「啊。」她輕逸出聲,像在嘆息。「畫紙沒了。」
「妳是在可惜那張紙嗎?」
頭頂上有道沉怒嗓音朝她劈來,寬厚大掌緊掐著她瘦薄雙肩,用力轉過她身子。沈雩迷迷糊糊地抬頭看,映入眼簾的,是張暴怒的青年相貌。這人是誰?她不認識。
沉默著不說話,男子見她無言,怒火更加揚熾。
「妳差點掉進深冷的湖水里,妳知不知道?!如果真掉進去,不管多快將妳撈起來,妳都難逃一死,妳知道嗎?!」
男子如雷的暴喝,終于震回她飄遠的思緒。她眼睫輕合,再睜開時,轉瞬間像變成另一個人般,以銳利冰寒的眼神與男子對視,對他的怒火毫不畏懼。
男子沒意料到她的神情會轉換如此之快,雙掌一松,沈雩在同時間後退一步,月兌離了他的掌控。
兩人相視無語,一如冰一似火,互不相讓。
這人是誰?僵持一陣子後,沈雩先撇開視線,對他揚火眸光中透露的一絲情意感到厭煩,轉身就要走,連畫具都不管。
「妳還沒道謝呢。」男子拉住她手腕,訝異于如此寒天,她居然穿得這樣單薄;透過棉布衣料,可以清楚感覺她腕骨的形狀。
她側身與他面對。「我開口求你救我了?如果沒有,那就不需道謝。」口氣涼冷,等他自覺無趣而松手。
「我真後悔方才拚了命去救妳,不但得不到一句謝,還被冷嘲熱諷,早知如此,就眼睜睜看妳掉下去好了。」他只好自我解嘲,手卻不願松開。
「也許那樣反而好,誰叫你多事。」
她的冰言冷語似真似假。也許真的落入湖中,不再受這世間俗規禁錮,對她而言反而好。
男子眼底翻涌著許多情緒。「妳竟如此輕賤生命。」
她薄唇勾勒笑意,像是在說︰那又如何?
他目光一凜,心緒轉折快如閃電。他溫溫一笑,解上披風,往她身上罩去。
「你做什麼?」對他突來的無禮動作感到驚訝,伸手要阻擋,卻擋不住他執意如此的動作,于是那件披風就這樣棲息在她肩頸上,將她整個身體包覆住;披風上還留有他的體溫,突如其來的溫度,從膚表一路傳到骨里。
「妳愛輕賤生命是妳的事,但我看不得別人這樣,就是我的事了。」見她要解開緞繩,他又說道︰「不管妳解下多少回,我就是會再把它穿回妳身上,不信的話妳可以試試看。」
就在披風落地前一剎那,他長臂一抄,俐落地在半空中揚起弧形,一瞬間披風又重新覆在她肩上。
「你……認得我?」她從不願與固執之人爭原則,試了一次之後,她不會再試第二次。
「我怎會不認得妳呢?美麗的公主,雩姬。」
「果然。」揚唇冷笑,那是早已明白的無奈。「就算我躲到這人跡罕至的偏僻地方了,還是躲不過他人好奇的目光嗎?」
「我認得妳,可是沈大小姐好像完全不記得我,真叫我傷心哪。」
「與我無關。」更沒興趣知道。
「怎與妳無關?」目光灼灼凝視她雪白無瑕的小臉。「我派人四處打探妳的消息,一路從京城趕往南方,又從南方追到西北,這迢迢千里的路途,為的是什麼?若不是因為那把繪扇,我恐怕還無緣得知妳的行蹤。」由秋至冬,風塵僕僕的奔走,不就是為了確定她平安無事?
「哦?是誰貼出賞金告示,捉拿到我可得黃金千兩?」說出這種話,連她自己都覺好笑。
「恐怕出資者不會是狀元郎及令尊。」
他還同她閑扯,既然如此,那就繼續好了。
「我想也是。畢竟,被退了婚,哪還有昔日身價?」
她無所謂的語氣反而令他釋然,這些日子以來,真是白替她操心了。
「也許雩姬身價下跌,可拜退婚一舉成名之賜,妳的畫作搶手得很。」
「你是畫商?」是有幾分商人的精明樣。
「現在,對我的身分有幾分興趣了?」他自信滿滿笑道。
「沒有。」不想賣畫給他,沈雩轉身要走。
他這回沒再拉她,只淡淡說著︰「我是商人,可是不買畫也不賣畫,只是覺得不公平。前年桂花盛開時,我曾陪父親到府上拜訪,父親和令尊在廳堂議事,我一個人誤闖小姐院落,那時妳正在花瓣紛飛的花樹下作畫,對陌生人出現只是淡然看著,既不出聲也不感覺驚訝,如果不是一個嘮叨丫頭出現,我以為我們會那樣無言對視到永遠。」
沈雩停下腳步,記憶立刻回溯到前年桂花盛開時,的確有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她院落,站在遠處和她對望,直到侍女小雪前來喊她用膳,她分神之後再回頭,那人已消失無蹤。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的桂花香味,從未忘記。」
「原來是你。」
「終于想起來了。」他走到她面前。「那個人就是我,元震。」滿含深情摯意的俊眸,毫無矯飾地深凝她的冰晶眼瞳,要她清楚記住,不許忘。
她有禮地微笑,像一般閨閣千金那樣。「好,那麼請問元府大少爺,南北奔波,不辭千里追尋而來,究竟所為何事?」
他看見了她禮貌背後的疏離。但,不管她和他之間的距離有多遠,他會慢慢縮減這段距離。
「我不為任何事而來,只要妳知道,元震這個人的存在。」醇淨嗓音宣示一般緩緩地訴說。
是了,只想讓她知道,他的存在。
第二章
「現在我知道了,你請吧。」
天空飄下鵝毛細雪,再不回去,等雪積在地上,路滑不好走。沈雩慢慢前行,不再理會他。
原以為他應該走了,誰知他背起畫架牽了馬匹,又跟在她身邊。
「雪愈下愈大……」元震抬頭,瞇眼看兜頭而下的漫天細雪。「從這里到最近的村莊至少要半個時辰,我想大概還沒到達,就會被雪困住,不知可否到府上叨擾一晚?」
以為她會斷然拒絕,她卻出乎他意料答道︰「不怕委屈你千金之軀睡柴房的話就跟來吧。」
他聞言心喜,跨上座騎,對她伸出手。「趁積雪不多,馬兒還能跑,騎馬回去比較快。」
她沒回應,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像沒听見他的話似,一個人緩緩前行。
元震自嘲地笑,早該明白她的性子。
他跨下駿馬,和她一起走向她居住的地方。
「小姐,妳可回來了。今天怎麼這麼晚?飯菜都涼了。」
小雪一見沈雩進門就念個沒完︰「我出門前不是提醒過妳要穿暖一點再出去嗎?妳還穿得那麼單薄,已經冬天了耶,要是生病受涼了怎麼辦?上哪兒找大夫去?咦!這件披風哪來的?妳半路上撿到的?」
看沈雩進門後月兌下的披風,小雪趨近,不解地問。
她模模質料,大驚小敝︰「這料子很好耶,路上怎麼撿得到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