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燈枯油盡,直到意志力再也無法替她支撐身體,黑暗在眼前等著,撲地、踉蹌,她摔進無止境的深淵里。
***bbs.***bbs.***bbs.***
猛地,小今眼楮睜開,彈跳起來。
她驚惶的環視周邊,白色的床、白色的牆、點滴藥水味……她看見穿著白色制服的醫療人員在她身邊穿梭。
她安全了,是嗎?
分不清時空定在哪個點,不確定她站在哪一度空間,她迷失了自己,迷失了心情。對,她被掏空了,沒有心、沒有知覺,沒有情緒,只剩下一副軀體,獨自在茫茫人海中浮沉。
沉了嗎?是,她的心墜入無邊深海,看不見天,看不見繁華與悲涼。
身穿白袍的醫護人員走近小今,好看的藍色眼珠里透著親切笑意。
這時候,有家教的女孩應該回應一個溫柔微笑,再加上一句你好,可惜她太混亂,亂得分不清眼前出現的人是事實或虛相。
他對她說一大串英文,小今無助搖頭。「對不起,我听不懂。」
對方聳肩,又試著用幾句蹩腳的日語對她說話。
「還是抱歉,我不是日本人。」
金發男子攤攤手,不曉得該怎麼跟她溝通,突地他一彈指,從口袋里面拿出手
機交給小今。
手機……她又想哭了。是手機啊……
她要打給鈞頏表哥,他會放下一切、遠渡重洋帶她回家,再也不必流浪、不必孤軍奮戰,親人會耐心地,一點一滴為她療傷。
是啊,好想家,她好想念地球彼端那個熱帶小島,想念滿院子的果樹和茉莉花香,想念愛捉弄她的表哥們。
她雙手顫抖著接過電話,迫不及待地撥出背過千百次的手機號碼,然後,在听見那聲熟悉的「喂」時,累積在胸口、早已泛濫成災的淚水霍地傾泄而下。
小今用力搗住嘴巴,死命咬緊下唇。
「賀鈞頏,哪位?」
她說不出話,因為她把所有力量拿來對抗傾巢而出的哀慟。
「喂,你是哪位?」鈞頏的口氣有一絲不耐。
她應該說句話,不然表哥鐵定會把她當成那些無聊的愛慕者了。
小今沒猜錯,她果然听見鈞頏在嘆氣。
「再不說話,我要掛了。」他下最後通牒。
不要掛!彼不得哽咽在喉問,她輕喊一聲,「哥……」
然後,傷心,潰不成軍。
「小今?你在哪里?!」鈞頏听出她的聲音,急急問。
她壓抑放聲大哭的,哽咽。
「說話啊,你不是和你爸爸見面?情況很糟嗎?」
能用糟形容這趟美國行嗎?不知道,她把自己弄得太狼狽了。
「蔣呢?他不在你身邊?」
蔣?她的守護天使……不知道啊,她頭暈眼花,串串刷下的淚水模糊視線。
金發男子見她哭成那樣,連忙搶過電話,嘰哩咕嚕和電話那頭的鈞頏說著小今听不懂的外星話。
她越哭頭越痛,搖頭、點頭,亂七八糟晃動著腦袋瓜,可是怎麼會搖啊搖,都搖不去蔣擎傷人的話?
不要了,她要耍賴、她要胡鬧,她要、她要……要離開這里,回到讓她安全的家鄉。
餅了一會兒,金發男子把手機交給她,她接過來,听見鈞頏表哥的聲音。
「小今別怕,你乖乖在醫院睡一覺,睡久一點,十六個鐘頭以後再睜開眼楮,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哥帶你回家好不好?你安心睡,我會安排……」
接在「回家」之後,大表哥說什麼,小今都听不見了。
回家,她的思念穿梭了表哥口中的十六個鐘頭,越過藍藍的海洋,回到家鄉。
她幾乎聞到夏季空氣里那股濃得散不開的茉莉花香,感受到暖暖的、濕濕的熱氣貼在皮膚上。
芒果豐收的季節啊,金黃色的太陽啊,還有清晨盛開的清蓮、池塘里冒出頭吐氣的魚群……
家,在向她招手。
會啊,她會乖乖的、乖乖睡上十六個鐘頭,醒來……一切無恙。
***bbs.***bbs.***bbs.***
蔣擎焦頭爛額的開著車子找過無數條街道。
他報警請求協尋,他公器私用,調出幾十個員工在街頭散發尋人傳單,他像無頭蒼蠅般到處亂繞。
蔣到機場去攔截小今,姊姊和姊夫在住家附近一家一戶拜訪,看看有沒有人看見半夜私逃的小女生,全家動員起來,都想要盡快找到言語不通的賀惜今。
恨恨地,他猛力捶喇叭,尖銳的聲音嚇到了路人,他也不管,只介意那個笨小今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哭泣。
他怎會忘記她有多听話?她答應離開,就會迫不及待整理行囊,她答應永遠不再讓他看見,就算只有躲到老鼠洞才能避開他,她都會努力把自己塞進泥洞里。
她一直努力當好女孩啊!
「她要我們別為難你,她說不喜歡美國,想回台灣重建家園,她說一大堆自己辦不到的話,就是不讓我們認為問題出在你身上。」蔣語重心長的告訴他。
所以到了最後她還在維護他?
他是個害她父母親不能團圓的罪魁禍首啊,她應該恨他,不應該听他的話。
「小今不恨我、不恨喬宣,還要我別說抱歉。我為她做過什麼?沒有啊,我什麼都還沒做,她就說我為她做得已經夠多。
「她說她外公外婆喜歡你,說你們是好朋友。你強拉她出門,她隱瞞委屈、笑著對我們說,再見到老朋友讓她很快樂。阿擎,你來說說,這樣的小女生,到底會
對我、對你產生什麼威脅?」姊姊搗住臉,汩汩淚水從她指縫間流出。
問得好,能產生什麼威脅?不能啊,小今威脅不了別人,她無害、善良溫順,她是人人好的乖女生。
他明知道掠奪不是她的性格,明知道她寧願吃虧不愛佔便宜,卻還是讓主觀蒙蔽,相信她是會帶來大破壞的瘟神。
懊死,他是個徹底該死的男人!
「知道嗎?大地震那天,她佝僂著背,徒手挖開石頭,一塊磚、一片瓦,根本累到說不出話了,還是堅持著要挖出她媽媽。整整十二個小時,誰都看得出那種埋法,根本不可能出現生還者,我告訴她事實,她不反駁我的話,卻打死不停手,渴了抬頭喝雨水,餓了咬咬嘴唇吞口水,她的手被鐵釘刺穿,仍然不肯停止動作,我氣得抓住她,問她到底要挖什麼?她說,她要挖出答案。
「她是個貨真價實的笨蛋,凡事都非要找到答案不可,白痴,就算刨土刨心,刨出答案又如何?」蔣說得怒氣沖沖。
可是他懂。
小今一直在尋找答案,她不懂愛情為什麼可以讓人義無反顧,她不知道媽媽的等待是堅持還是愚昧,她有很多的選擇題與是非題,很想找到解題人。
「我知道她在生病,知道吞退燒藥對她半點幫助都沒有,也知道她的身體已經壞到一個程度,再不休息,早晚會倒下去,但她尋找答案的意志這麼堅定,我不能不把她帶到姊夫面前。」說這話時,蔣的表情既心疼又無可奈何。
他打垮她的意志了嗎?或者,她找到答案,已然心滿意足?
她還在發燒嗎?她一定不會記得去換藥,她以為自己真的是猴子,用舌頭舌忝一舌忝,傷口就會自動痊愈。
手機響,蔣擎猛地煞車,連忙接起。
「喂,我是鈞頏,阿擎,我需要你幫我。」
他失落的嘆氣。他自己都迫切需要人幫助了,哪還有余力來幫助誰?盡避鈞頏是他最好的朋友兼死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