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再次想起他。心底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調理不清。
呵,不要再想了。
因為不會再遇見了。
欣欣見鐘無依不斷搖頭,臉色奇奇怪怪不可捉模,小小聲問︰「鐘醫師?鐘醫師?」
「啊。」鐘無依拉回自己的心思,連忙說,「謝謝你,欣欣。但是不用了。沒什麼事快點回家吧。」
欣欣睜大眼楮,一動不動地盯著鐘無依。那神情,就像在看一只從外太空飛來的猴子一樣。
「還有什麼事嗎?」鐘無依見欣欣呆呆愣愣的,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只好出言相喚。
「沒有了。鐘醫師,我先走了。」欣欣慌忙擺手,連連後退,一不小心頭部撞在門板上,發出一聲巨響。
鐘無依馬上立起來,趕忙問︰「沒事吧?」
欣欣的眼楮睜得更大了,腦袋搖得像只波浪鼓,心里直叫︰多做多錯,趕緊走吧。
鐘無依眼見她一手模著腦袋,一手帶門,樣子頗為滑稽。似乎是一個並不討厭的女孩子呢。
晚上七點,確定急診室值班表沒有變動後,鐘無依離開仁心醫院,開始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夏日的夜晚,夜風如水。輕飄飄拂過臉面,溫柔,舒適,就像小時候媽媽的手捏捏自己的小臉蛋。
那麼幸福。
為了方便上下班,她的公寓離醫院非常近,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走了幾步,在等待綠燈的幾秒鐘內,她改變主意,決定去天頤療養院看望媽媽。陪她看看星星,講小時候她講給自己听的故事,希望在某一個瞬間,她可以記起鐘無依。
記起自己的女兒。
唯一的女兒。
天頤療養院是這個城市最好的養老住所。現代化的設備,幽靜的環境,精通護理工作的護士,一切無可挑剔。生活在其中的老人,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爸爸走的時候留下一筆小小的財產,十五歲的鐘無依將它一分為二,一部分用來支付自己讀書費用,另一部分用來支付媽媽在天頤的開支。在她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所有積蓄宣布告罄,媽媽悠閑的生活幾近結束。她咬牙賣掉家中的房子,錢款一分不剩,全部交到了天頤,自己半工半讀勉強支撐到畢業。值得慶幸的是,醫生的收入所得不菲,她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支付媽媽未來幾十年的開支。
這是十五歲之後唯一讓她覺得滿足的一件事情。
半個小時後,鐘無依到達天頤。推開房門,看到媽媽安詳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的長期私人看護馮姨幫她準備點心,鐘無依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
「依依,你來了。」馮阿姨無兒無女,與鐘無依相識多年,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她從小女孩蛻變為女人,其間的感情似乎不是一兩句便能講明。
鐘無依自然一笑,端正的五官舒展開來,柔和嬌美,聲音亦輕柔︰「馮阿姨,媽媽怎麼樣?」
馮阿姨放下手中的點心,拉起她的手,細細端詳,「依依,你笑起來真漂亮。」
鐘無依反手握住馮阿姨的手,拉著她一直走到沙發邊緣才放下。她跪在媽媽面前,仰起頭,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甜甜地問︰「媽媽,有沒有想我?」
媽媽的眼楮從電視畫面上移到鐘無依臉上,呆呆地看著。眼神有些驚訝,有些疑惑。嘴角動了動,說出來的話卻讓鐘無依的心覺得冰冷︰「你擋住電視了。」
鐘無依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仰起的頭迅速低下。再次抬起頭,她的臉上堆起一個比之前更燦爛的笑容,「嗯,媽媽,我知道了。你先看電視,我幫馮阿姨做點心,然後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媽媽終于笑了,滿意地點頭,拍著手說︰「你和正航一樣好。」
鐘正航,爸爸的名字,是媽媽鐫刻至心底的記憶與珍寶。
鐘無依笑笑,洗手幫忙馮阿姨做點心。
馮阿姨知曉她的傷心,雙手用力環住她的肩,仿佛要把她抱進自己的懷里,出言安慰︰「依依,別難過。」
「馮阿姨,我沒有難過。媽媽說我和正航一樣好。這樣已經足夠了。」鐘無依強壓住心酸,笑道,「我們快點做點心吧。我想快點听媽媽對我講她和正航的故事。」
「好。」馮阿姨應了一聲,心中卻翻江倒海,悲傷難以自抑。
待媽媽看完電視劇,鐘無依把做好的點心放到沙發旁邊的茶幾上,跪在媽媽腳下,笑意盈盈,「媽媽,現在可以和我聊天了吧?」
媽媽歪著頭,想了想,「嗯。你做了好吃的點心給我,我給你講我和正航的故事。」
「好啊。快點講啊。我好想听。」即使已經听過上萬遍,熟悉每一個細節,鐘無依仍然表現出歡呼雀躍的神情,仿佛自己從未听過這個故事。
「正航是我的男朋友,人長得英俊瀟灑,才華橫溢,事業得意,是好多女孩子心中的白馬王子。可是,正航只喜歡我一個,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他手心中跳舞的公主。你覺得我漂亮嗎?」
「當然。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你知道我和正航是怎麼認識的嗎?」
「不知道啊。媽媽講給我听吧。」
馮阿姨坐在一邊看這對母女開心地聊天,內容經久不變,故事如一,對白重復。一個故事重復講了十二年,初次听聞的感動與淚水漸漸變質,直至味同嚼蠟。可是,鐘無依每一次听均投入感情,听到開心處大笑,听到傷心處流淚,永遠與講述者的感情同步。在她眼中,鐘無依是在喝一杯沉澱了十二年的白開水,沒有調料,沒有味道。可是,她仍然精心調配,細心烹飪,用心品嘗。
「依依,你累嗎?」馮阿姨忍不住問。
鐘無依親吻媽媽的額頭,看著媽媽熟睡的美麗容顏,想象著此刻夜晚的滿天星辰,靜靜地說︰「我不累。」
永遠不會累。
對于鐘無依來說,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
早上有個大手術,從八點鐘一直做到下午一點。身心俱疲,但是並不覺得餓,她買了一杯黑咖啡當作午餐,然後趕去急診室值班。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急診室的病人一個接一個,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一直沒斷過,往往是剛送走一個又來一個,害得鐘無依的晚餐又是一杯黑咖啡。
九點一刻,搶救完最後一個病人,鐘無依指示余中恆打電話通知外科接收病人,急診室至此清靜下來。
鐘無依坐在急診室的左側,欣欣、曉清和余中恆並排坐在右側,中間隔著一張病床。譬如課桌上的三八線,潛藏意思是不得越界。
余中恆用力呼出一口氣,雙臂上伸,雙腳呈八字形張開,首先打破了急診室的沉默氣氛,「今天真累啊。」
曉清左右手交替捶著自己的肩膀,情緒懨懨的,嗓音中透著無盡疲憊︰「你說這些病人是不是約好啦?你撞車,我跳樓,他點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曉清,你是醫生,不是編劇,哪來那麼豐富的想象力?只是偶然聚在一起罷了。」欣欣的情緒顯得有些高漲,忙了一天,語調竟然含著一絲輕快,「呵呵,距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啦。忍一忍,我們馬上可以月兌離苦海了!」
曉清頭一歪,靠在欣欣肩上,「床啊,我想念你,深切地想念你啊。」
「你酸不酸啊?」余中恆作嘔吐狀,「一口文藝腔!」
三個人笑笑鬧鬧,你一言我一語,開個玩笑,抱怨一下,懶洋洋的,卻非常真實。他們的話語雖然沒有實際的意義,卻充滿了平平淡淡的溫暖,絲絲縷縷融進空氣中,使空蕩蕩的急診室顯得分外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