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夕陽非常美麗。林儀汐站在輪椅後面安靜地注視太陽由淡紅變成絢麗。晚風吹起她散開的長發,飄逸絕美。這畫面唯美,蘇玉不由心生感慨。生命由最初的青澀走向中年的成熟,又以不可阻擋的速度直直沖向似落日般的老年。她這一生歷經大喜大悲,在點滴間皆揉入全部情感。十九歲與余家明相識,一見傾心,再見傾情;二十二歲嫁入余家,新婚幸福;二十五歲生下阿文,喜得貴子;三十二歲生下阿舞,人生得意至極;三十五歲發現余家明另有別院,沒有任何遲疑地離婚,一度傷心到不想再活著。十七年獨自生活,與阿文相依為命,不肯見余家明,甚至于留給他的阿舞亦沒有聯系。她絕情至底,終生不肯回轉。前三十年走過繁華,人生如順風船,樣樣皆順;後幾十年雖有優秀兒子陪伴在身,內心深處始終掙不月兌回憶的糾纏。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看著夕陽,發現自己一直在一個人的世界,守著自己的悲悲喜喜過了一輩子。回首時卻發現一切只有自己,這是一場獨角戲。
她說︰「林小姐,我的生命到了盡頭呵。」
林儀汐的回答一點都不圓滑︰「倘若有意義,倘若無遺憾,死又如何呢?」
蘇玉回頭,看一眼視線並未停留在她身上的林儀汐。光影重疊中她似乎看到了這個年輕女子心中的吶喊,不甘心如此的呼叫,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站在她身後的林儀汐對著她凝重的臉不言不語。
風大了一點。林儀汐將帶來的毯子蓋在蘇玉身上。動作輕緩,細致。
「為什麼選擇做護士呢?」蘇玉問。
「哪有為什麼。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說也罷。」林儀汐輕巧地帶過話題,「天氣有點涼。」
話音剛落就看見蘇亦文大踏步走來。風掀起他鐵灰色的風衣,俊美的臉,高挑的身材,配上合適的穿著,無可挑剔。林儀汐對著他一步步走來的畫面微微而笑。他停在蘇玉面前,臉色陰沉。他看了一眼林儀汐,很快地將大衣月兌下給媽媽披上。蘇玉雙手攏緊大衣,甚是滿足,「有兒子真好。」
這句話既是說給蘇亦文听,也是說給林儀汐听。遺憾的是兩人均無反應。她只好自己笑了起來。
蘇亦文壓下心中的火氣推媽媽回病房,林儀汐隨後跟上。一進病房他趕忙讓媽媽上床,攤開棉被蓋住她的雙腿。他捂住媽媽的手,冰涼的感覺令他的怒氣又添了幾分他將自己雙手的暖意傳遞到媽媽手心,直到她的手有了溫度才放心的收回手。
林儀汐帶著微笑注視他們,目光柔和有如夕陽的余暉。
蘇玉問︰「我兒子好吧?」
「是啊,您有一個這麼好的兒子,真是羨慕您。」林儀汐邊說邊做著離開的準備。拉上窗簾,關閉大燈,調好室內溫度,整個過程中她的嘴角始終帶著笑意。蘇亦文幫媽媽蓋好被,低頭輕吻媽媽的額頭,隨後與林儀汐一起離開病房。
夜半時分走廊里靜悄悄的,只有值夜班的護士做著例行查房。兩個人並肩而走,但沉默一路蔓延。
走出醫院的住院部,迎面而來的夜風令林儀汐的肩輕微抖了一下。住院部的右側就是護士宿舍。她停在拐角處,說了聲再見就迎著深夜的風回宿舍。蘇亦文看著她略顯單薄的背影,不僅沒有憐惜,剛剛對她的不滿因為她的不在意反而加強。他不再遲疑,緊走兩步出聲喚住她︰「林小姐,有件事我想與你溝通。」
走出幾步的林儀汐有些納悶他主動攀談,見面許多次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不知道他這次是要說什麼。她回身,笑意加深,細致的臉在夜色中愈顯生動,甚至有那麼一絲女性獨有的嫵媚。
「林小姐,我覺得你今天很過分。我請你來照顧媽媽是讓你全方位負責她的一切。今天天氣這麼差,你竟然帶她吹冷風看夕陽。倘若媽媽因此病情加重,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他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說明情況,一點都不迂回。
林儀汐不發一言地听他講完,沒有生氣,也沒有愧疚,口氣仍是平和︰「蘇先生,我想你弄錯了。看夕陽是你媽媽的意思,而且,她是心髒病。即使吹冷風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要的是她絕對的安全,不能有一點意外引起她的病。」
「你這樣的防護豈不是讓她不能做任何事情?生命是用來享受的,你的禁止只會延長她通俗意義上的生命,而非精神。」「沒想到醫院里也有哲學家。」他的口氣滿含嘲諷。
她毫不示弱,將頭偏向一方,「蘇先生,你不能太自私。她活著不僅僅是你的精神支柱,她要有自己對生活的安排。你因自己不能失去她而讓她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無論如何從哪種角度說都是一種殘忍。」
蘇亦文氣結,半天想不出回駁之詞。她亦不再同他爭,邁著平常的步伐向宿舍樓走去。他在體味她的話,雖直接卻滿含深意。她也許是正確的,只是她面對的是蘇亦文這個一切以己為衡量原則的人,所以使得原本可能有的一點交集到此為止,不能延伸。
第一次的談話是那樣不愉快,以至于蘇亦文在心底將她列為最不溫順、最不守規矩的女人。隔天他向媽媽提出換一個看護,媽媽一口回絕。他有些無奈,但還是怕媽媽被她帶壞,所以在原有的基礎上抽出多一點的時間陪伴媽媽。這樣一來他們踫面的機會自然增多,但雙方互不理睬。林儀汐見面只是對他一笑,並不開口,蘇亦文則徹底的多,一直面無表情。
沒有交集。
餅了一段時間,蘇玉的身體狀況可控制的程度時許婷便建議她回家修養。出院時林儀汐送他們到醫院的大門口。何平徑自跑去開車,蘇亦文挽著媽媽的手臂與她道別。蘇玉有一些不舍,「林小姐,以後還可以再麻煩你嗎?」
「當然,」林儀汐笑著說,「阿姨,要是身體不適,隨時找我。」
沒等蘇玉回答,蘇亦文就說︰「太麻煩林小姐了。」口氣客氣而疏離,一下子就將距離拉開。那次的不愉快仿佛輕點在心口的朱砂,慢慢滲透,終于凝成一個結。這結,潛藏在心底深處,誰都不去理會,誰都不甚在意,卻一直令心口隱隱作痛。
她笑,「不用客氣。」
「那就這樣吧,林小姐。再見。」蘇亦文接著她的話尾將告別的話徑自拋出,這就是一個終點了。
她也說了再見。
何平將車子停在他們身邊。林儀汐注視他們上車,順手幫他們把車門帶上。何平探出頭與她說再見。口氣正常得仿佛月兌胎換骨。他不是不想調侃,而是林儀汐對他沒有回應。無論他說什麼夸張的話,做什麼夸張的動作,她始終是那張平靜的臉。她不會反對或者是厭煩你,她只是平靜地听著,視線飄得很遠很遠。這樣的對話仿佛他一個人的表演,久了他自然感到無趣兼挫敗,也漸漸用認真的神態對她。
第2章(2)
入冬的時候氣溫急轉直下,天氣變得非常冷。一日半夜兩點蘇玉突然發病,呼吸困難,一句話都說不出。黃媽慌慌張張地敲著蘇亦文的房門。猶在睡夢中的他立即清醒,一面撥許婷的電話一面向蘇玉的房間沖。只見蘇玉面色發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只手擱在胸口不斷地撫模,另一只手則痛苦地捂住臉。他扶助媽媽,口氣不再平穩︰「媽媽,你怎樣?我已經約了許醫生,你堅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