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年輕的弟子面面相覷,他們自然曉得自己師姊話里的含義。
「師弟自然只是一時的迷途。」長者身邊的弟子低聲說著。「待得我們苦勸誘,自會回歸正道。」
「只怕已經是病入膏肓。」另一位弟子重重嘆了口氣。
「二師兄……」
這夜,清涼如水。圓月當空,照得軟沙崗內一片潔白。相較于岩山外的煙塵漫天,碧綠的水池還好比是化外之境。
看著大師姊練劍,剛才服侍過大莊主服藥的弟子,走了過來,坐在水池邊,靜靜看著她。
直到一套劍招練過,大師姊才笑著走了過來。
「如何,師弟想要對劍嗎?」
「我太久沒有拿劍,不復記憶。」他苦笑著。
「多久沒拿過,十年還是二十年?」大師姊微眯著眼楮,遞過了一把長劍。
「……像是十年,又像是二十年。」那弟子看著自己的師姊,怔怔地說著。「只怕鬧笑話,師姊還是收著好了。」
「鬧什麼笑話,師姊弟間還需要顧忌著什麼?」大師姊溫柔的笑著。「沒關系的,只當作是強體健身。這些年你沒有回莊里,莊里多了些劍譜,如果你喜歡,不妨讓我教你?」
「師姊,師弟的病還沒好,不妨日後再說。」另外一個弟子走了過來。
「二師兄,」那弟子連忙站了起來。
「最近還好?」
「是的,多謝師兄關心。」
「……這藥是我第一次用,分量沒有把握,如果身體不舒服,馬上就要說。」
「是。」
「……看來分量太輕。」大量了他一會兒,二師兄低聲說著。
「啊?」
「看你臉上陰霾重重,想來這忘憂草的份量還得再加重。」二師兄仿佛說得認真。
倒是一旁的大師姊。已經偷偷笑了起來。
此時才曉得自己成了兩人取笑的對象,那人只是無奈地嘆著氣。
「有話說就別憋在心里。」二師兄低聲說著。
「……」
「是啊,師弟,有什麼話師姊弟間沒得說呢?」
「……我听得師弟們提及,此次大莊主之所以千里迢迢而來,為的就只是我的病。」看著自己的雙手,那人輕輕的嘆著。「饒是因我累得大莊主病重,我豈非是罪該萬死。」
「不管是誰病了,師父都是會趕著一趟的。」二師兄說著。「怎麼?竟然有人會怪你」
「就是因為沒人怪我,我才……」
「你又犯了同樣的毛病,師弟。」大師姊笑著。
「可不是,雖說腦子里已經是一塌糊涂,想必骨子里還是同樣一個人。」二師兄說著。
「……該怪的人是我,不是嘛?可是他們總是怪著……」
「怪著?」
「總是怪著十三師弟……」那人嘆著氣。「我不懂,為何會怪得他。害我的不就是唐門的人?不關他的事啊。」
「……那是因為……」
「因為他當時指著師父,說師父浪得虛名,所有有些人才會覺得,是因為他當時的一番話,所以師父才會勉強走這一趟。」緊緊抓住了大師姊的手臂。二師兄如是說著。
大師姊只是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
「……十三師弟心直口快,他不會有惡意。」那人黯然地說著。「沒料得因我卻累得他如此。」
「你記得他多少?」二師兄問著。
「很多。」那人說著。「我記得跟他在莊里的草地上玩耍,記得跟他對劍的時候……就算是出莊的那幾年……」說到了這兒,那人的語氣卻有些遲疑。「就算是那幾年的日子幾乎是一片空白,我至少曉得那幾年我有跟他見過很多次面。」
「……那你覺得十三師弟是怎麼樣一個人?」
「……」仔細想了一下,那人只是笑著。「我想,十三師弟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我記得的他,總是在笑著。」
大莊主的面容十分平靜,仿佛只是與先前一般,只是睡得遲了些。
然而,在她的身旁,已經跪落了好幾排的弟子。
最難受的,只怕還是此時還緊握著她的手的弟子。他的雙目微紅,不發一語。就在前一刻,大莊主抓著他的手,輕聲交代了最後的幾件事。
一是要沉棺于幻海,她不願讓眾弟子辛苦搬運遺體。
二是不要任何人守喪,沉棺于幻海,不會有野獸破壞遺體。
三是不要任何人哭,只要有人哭泣,她便不得安心。
四是要眾人記得,百年之後,自會相聚。
五是要……要那弟子為自己而活。
……軟沙崗外的風沙掩蓋了天際,坐在岩石山上的男子,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場無休無止的風暴。
……幾張熟悉的臉在那飛揚的黃沙中若隱若現。
……大莊主要他為自己而活,即使回到了莊里,也要盡早離去。這江湖已經充滿了是非,既然已有引退之意,就別再眷戀。
只是,在離去之前,他還想要見他一面。不一定要問他為何要稱霸天下,而是,看看他是否真的會因此快樂。
「別去。」站在他身後的二師兄卻是如是說著。
「為什麼?」
「飛蛾撲火,只成灰燼。」
究竟是這江湖會將他燒作灰燼,還是十三師弟?他沒有問,因為,他曉得師兄不會說。
然而,想見他的念頭卻只是越來越強烈。他只覺得,若不再見他一面,他連他的臉,都會忘了。就連自己病死的父母,那面容都已不復記憶。明明,他是如此的思念。
小時生活的村落,現在又變得如何了?他只覺得過去的幾十年,好如一場迷離的夢境。
所有的傷痛悲哀都讓時光的洪流帶了去,留在心里的,只剩下喜樂的片段。
然而,是否是因為如此,那幾十年的記憶變得如此虛幻。
不管如何,他想要確認一些事情。他想要看看被他所遺忘的故鄉,還有……一些也許已經被他遺忘的人。
「別去。」大師姊也如此說著。「為了你好,別惹這是非。」
「我只是一個過客。」
「一顆碎石尚且擾亂一池春水,何況是你。」
「我?」
「好好想一想,師弟,此次再入紅塵,再無可歸之期。」
蒼白的容顏映在碧綠的湖面上。純白的石棺沉入了幻海。
當一代宗師隕落之際,岩山外的風沙止歇了。
沙漠之風帶來了一個故人,純白的衣裳上纏著璀璨的雲彩。
于是,當眾人離去之後,軟沙崗的岩山就隱沒于滾滾沙塵之中。
連同著碧綠的幻海,以及那迎風搖曳的忘憂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