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的!杜冥生確實就是大夫,他不但是個大夫,還是江湖人稱『玉華陀』的神醫,我是來求他醫治我娘的!」年輕人篤定言道,隨後.不再理會街坊的議論紛紛,兀自繼續拍門叫喚。
久久不見里頭動靜,等著看戲的鄰居們禁不住開口幫襯起來。
「杜公子!芸生姑娘!你們誰來開個門,幫忙看看嘛!」
「芸生姑娘,開開門哦!」
景況遂從原本一人勢單力薄的叫門,變成幾個人助陣,到最後更是所有人都插上一腳;陣仗之大,倒像是群起上門討債。
正當大夥兒鬧得不亦樂乎,咿呀一聲,門扉霍地大敞,一尊高大、英偉的竹青色身影昂然聳立門後。
杜冥生緩緩掃視眼前人一圈,俊秀的容顏極盡寒凜,銳利的眸子,冰冽得足以把門前這票閑人全體霜凍於瞬間!「大清早的,吵什麼?」鬼附身般陰沉的臉色,宛如從閻羅第十八殿傳來的森森音調,教所有人頓時惡塞上身地打了個顫。
眾人立時噤聲,邊擦冷汗邊縮到門旁去,不敢造次。
「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年輕人毫不畏懼,撲上前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我娘就在那兒,求您給條活路,瞧瞧她、救救她!」
「是你?」垂眸睨了一眼腳邊人,杜冥生認得這莊稼青年,也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沒血沒淚地驅走這人。「怎麼又來了?」隨著年輕人的目光尋去,見到倒臥階前滿臉病容的婦。人。他眉頭一緊。
下一刻,他撂開據著大腿的障礙物,跨步上前,彎身執起婦人如柴的手腕,沉默診脈,過了須臾才放開。
「大夫?」扶著娘親的少年盯著他全無表情的臉,想找出任何—點關于病情的線索。
又是樁疑難雜癥。
這些天心情糟透,他對此麻煩並不想搭理,可還沒開始拿捏怎麼趕人,腦袋里卻已先斟酌起如何安排療程、該用什麼藥材等等情事。
一動,就停不下。
閉上眼楮掙扎了一會兒,他無奈睜眼,沉沉指示,「馬上把她送進屋里去。」
俗語有雲︰久病成良醫。這麼些年來,朱平看過不少大夫治療娘親的病癥,方法、療程、用藥等,他皆可猜個八九不離十。唯獨杜冥生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連迭不依章法的出乎意料。
經過數回含服丹藥、針灸扎穴導脈、放血、飲湯藥後,短短三天時間,原本病得已幾個月無法開口的母親,竟能簡短言語了!當娘親張口喊出他和弟弟的名時,他激動得熱淚盈眶,沖著曾被自己咒罵成「杏林敗類」的「斂財大夫」,咚咚咚地硬是磕了三記響頭。
「神醫!您真的是神醫!」他大喊,笑淚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輕人一眼,「甭抬舉了,我只是用對方法,且付癥下藥而已。真正值得欽佩的,該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頰仍是削瘦,但氣色已恢復泰半的婦人。「這滿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個兒的意志力撐持過來,只怕饒是仙丹妙藥,也派不上用場。」
聞言,朱大娘飽嘗風霜的臉孔,展開淺淺笑容。
「我怎麼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兩個兒子,「想等崽子們成家…想抱孫呢……哪舍得死?說什麼也要拚命……忍著不死啊…」母性的光輝,顯露無遺。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邊握住母親的手,涕淚縱橫。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頭泛過一陣酸楚。
忍著……不死?天知道,沉痛深重時,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讓人寧可一死以求解月兌,而這個婦人卻為了記掛孩子,鼓起勇氣一路咬牙捱下,那該是多深重的牽掛、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著苦痛的病體,一步步走過那滿布折騰的荊棘路?「你是個偉大的母親。」
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羨。縱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這類高尚的情感,是個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攏上房門,留給這一家三口團聚的空間。
懷著些許落寞,才轉身,陡見光線明亮的小廳內,不請自來的鄭詩元正同芸生背刈打他,有說有笑,儼然是另一幅他不該介入的美好畫面。
身後,是他未曾有過的真摯親情;眼前,是不屬於他的甜蜜愛情。
難以言喻的孤冷惆悵,似一場提早降臨的冰雪,蓋滿心谷,讓一切都結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麼也看不見,也什麼都沒有。
跋前後的困頓中,他獨自心寒,曾經以為擁有卻又失去後襲來的寂寥,遠比從前所習慣的,猶要強烈上千百倍。
只覺得,好孤獨……
第七章
短檠上燈光通亮,窗外殘月半掛。
趴伏在小廳桌上淺眠了一會兒,杜冥生僵直的身子驀地一顫,赫然睜眼!他驚動了旁邊的嬌人兒,俏容上凝懸著一抹濃濃擔憂,柔聲探問。
「冥生哥哥,你還好嗎?」他似乎做了惡夢。
除舒一口氣,杜冥生輕輕揉開緊皺得酸疼的眉心,乍然驚覺夢中的水霧竟竄出夢境,無意薰染上了他的雙眸……他眨了幾下,將之抹去,厭惡起方才那場害他身心沉重的夢魘。
多年來拚命埋藏心底深處不願憶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鮮活地蘇醒過來,甚至探人夢境,一再要他窺見、重溫那段淒冷歲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點歇了?」搭著他的肩頭,芸生著實不舍映人眼中的疲態。「為了朱大娘的病,你這陣子真是忙夠了。
白天整理家務、治療大娘,晚上只倚在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藥、又是探視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個月的夜晚枕邊無人,她可也不好受。
還好,朱大娘復原情況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輛車,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臨走前,冥生哥哥還塞給朱平一張三百兩的銀票,要他做到侍奉母親、成家生子、振興家業這三件事,作為此次治療他母親的診金。
那年輕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後,又是數記響頭磕送,連番道謝離去。
目送著遠去的馬車,她感動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塊兒送行的男子,卻愕見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助人當為快樂之本,為何他臉上木見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悵惘?近來,他總郁郁不樂,話突然少得幾乎沒有,不知究竟介懷著什麼?問了幾次,他全沉默以對,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讓表面一切看來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著額,俊顏半掩,男子不動不語。
杏目一黯,她移開了手,縮回不被接受的關心,快快重拾起剛擱下的繡框,一針一線,為自繪在天藍色絹面上的圖樣仔細著色。
「你在繡什麼?」痴?的沉音忽吐一問。
「這個?我在繡錢袋,要送給鄭公子當謝禮的。」小女子答道,漾著笑波的晶瞳專注在手上。「他之前救過我,還破費送了我那麼多東西,我想,至少該回送一樣給他才對。雖然只是一只錢袋,但我想鄭公子應該不會介意的,心意到了就好。」尤其出自他的幫忙,總算把固執的朱平給催來了,人家如此戮力奔波,說什麼也該表示一點謝意。
杜冥生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手上的繡框,紅艷的花、鮮綠的葉已經繡好,一只五彩的花花蝴蝶,正要生成。
「你們最近來往得很頻繁。」這些日子里,他致力于醫治、照料病患,分身乏術,讓那廝得了空隙乘虛而入,每日都踅到院落來探望芸生,一如戀上了花的蝶般,舍不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