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情輕易地左右著她的感受,是這樣嗎?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佔有這等吃重的分量。
說來諷刺,芸生,一個失憶落難的女子,竟是這世上,第一個在乎他情緒的人。
相處不過個把月,他總愛睬不睬地任性對待,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在不覺中,將他看得那麼地真,那麼地透。
不同于旁人巴結的討好、逢迎的取悅,她是發自內心的誠懇,很簡單的在乎。
然而天知道,這對他而言,恍如甘霖之於孤單的沙漠旅人一般,珍貴、可遇而不可求。即使他醫術湛絕、容貌超群,即使他——有赫赫的貴族家世。
在家中行居第六的他,母親在父親眾多妻妾之中並不算得寵,而他,自然也掙不到什麼多余的疼愛。父親嘴上對幾個兒子不偏心,可究竟打心底寵誰多些、關心誰多些,大家心知肚明——總之,絕不會是他,縱使他是麼兒。
案親不疼他,而母親則是……排斥他。
是的,她排斥他,排斥這個她在無可奈何之下,為一個她不愛的男人所生下的兒子。縱使她明白孩子是無辜的,縱使他身上有自己一半的血液,縱使他有著同自己相似的面孔與氣質——她,就是不愛他。
這世上,並不是每個母親都會為孩子犧牲忘我的。
至少,他的母親不是。
自從懂事開始,小男孩就看清了自己乏人聞問的處境。憂郁善良天性,使他像只靜沉沉的悶葫蘆,拍上幾巴掌,也逼不出幾句話,任人隨便捏一把、揍一拳,也悶聲不吭。
生活是無比優渥的,他食珍饈、衣綾羅,住有雕欄玉砌,行有車馬代步,舉凡物質上的需求,奴僕們莫不是侍奉得無微不至;可要論起情感上的溫暖,卻幾近于零。他始終站在最陰暗的角落,再多金銀珠寶、珊瑚瑪瑙,也照不亮他晦暗的心房。
苦澀又心酸的感覺,他說不得,外人也識不出。
母親死後,他將自己放逐,離開了那個稱作「家」的豪華府邸,離開了一群稱謂很親、血緣很親,感情卻陌生異常的「家人」。身在江湖,他甚至拋卻了本名,一如摒棄了過去的所有。
「杜冥生」這乖僻的名字,乃取自江湖上對他「可渡人于幽冥生死之間」的贊語,至于真正的身家背景,他在外是絕口不提。
天地悠悠,他孤身一人漫無目標地四處游歷,美其名是磨練自我、增廣見聞,事實上,不過是拿來成全自己逃離過去、任性頹廢的一種方式而已。江湖雖有險惡,但他仗恃著一身好本領,吃穿從來不成愁,乃至財富、美人皆唾手可得時,他無疑已經靠自己掙得了一片天,卻從不曾快意過。
海天茫茫,他恣意遨游,覽盡人生百態,扮演他人生命中短暫的過客。這麼些年,從一個少年成熟至一個男人,他不停的飛,卻始終尋不著一處可以安心棲止的園地,也撤不下眉間那抹郁色……直到遇見芸生。
男子美形的唇瓣,不經意地微微揚起。
也許,照顧這個從河里釣來的小麻煩,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
至少,往後的日子,會有所不同了,而芸生的家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
出現,也不重要了。
「冥生哥哥……你還不睡嗎?」軟啞的嬌嗓打斷了他的沉思。
「就要睡了。」呵!他差點忘了,身為大抱枕,沒他陪寢,她小姐可
會睡不好呢!吹熄油燈,探入帳幔躺平後,杜冥生一邊的手臂即被縴
細的人兒「借去」,密密地挨著,而平日對這種黏膩的厭惡感,卻奇妙
地消失了。
躺在偌大的床上,獨自一人承受熄燈後的黑暗,是他從幼至長不
變的夜晚;身旁的她,昔日臥病在床時,是否也有過問他一樣的孤寂
靶?倚靠著病榻,目送窗外的春夏秋冬時,她可也為自己遭人拋忘而
嘆息過?傷春悲秋的心情,可有人明白?輕撫已安心沉入夢鄉的人
兒臉龐,他低喃︰「如果是那樣……那麼,我全都知道,我都明了呵
……」如果她也有過那般的心境,則今日的相遇,興許是上天為了讓
兩人的靈魂能夠終止悲嘆、遠離憂傷,他們合該要作伴。
身子一側,他用另一只臂膀輕輕把她勾住,納入懷中,緩緩垂攏
了眼睫。面對著面,兩人平穩的氣息錯落交替,織成了一夜美好的安
適。
芸生不再只是一株他隨手拉拔的路邊雛菊,而是一朵他欲收入
心房,嬌呵細養的蘭。
所有的付出,他只問值得與否,而不去深究其中的意義。只要日
子平靜,他和芸生都過得愉快,一切便足矣。
這種「活在當下」的平淡與幸福,卻因為一件意外,發生了變化。
那天,欲上山采草藥的杜冥生,見她午後在床上小寐,不願擾醒
她,便自行背上竹簍出門了。一去,即到夕陽西斜方歸。
「芸生,我回來了。」他隨意一喚,以為她會立刻興匆匆地沖出來
迎接。
空蕩蕩的屋子,沒有半聲回響。
「芸生?」人呢?他在屋中轉了一圈,又到屋外巡了一遭,仍不見
蹤影。
「芸生!」她會去哪里?在這片她幾乎完全不識的土地上,拖著初
愈未久的病體,她能跑到哪兒去?難道……她的家人已經尋采,將她
帶回去了?這樣的想法,令他整個人頓時僵住。
是這樣嗎?她走了,是嗎?平日教個听得心煩的「冥生哥哥」,往
後再不會有人喊了,是嗎?背著藥簍走了一天山路,滿額的汗水,濕
透的背,男子卻感到一陣寂涼。
呵,她就這麼走了。
連聲道別也等不及給,甚至沒有留張字條,便趕回去重拾她養尊
外優的好日子了……是躲著不讓他找到,怕他討賞?或是根本不想耳看見他,以免憶起這段鄙陋如村姑的生活,有辱她大小姐的儀範?也僵硬地撇撇唇角。
也罷,富貴榮華誰不願享?她只是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他在這里心酸個什麼勁兒?而自己,也不過是恢復了昔日的孤僻生活,他又一副痴呆的難過個什麼勁兒?灑月兌地抖了抖長袍前擺,步回木屋,他試探性地打開了斗櫃抽屜,卻訝見她的純絲旗服、珍珠耳墜和血色玉佩.仍靜靜的擺在那兒。
不對!如果她的家人帶走她,不想被他尋獲,就不可能留下這些,否則光靠著這些極貴重的物品,他還是有可能找到她。
那麼……「芸生,你到底上哪兒去了?」火焚一般的心焦,再次升起。
莫非是……被綁走了?!他心頭狠狠一擰!城郊雖人煙稀少,卻不是絕對的無人地帶,完全不設防的小木屋,在里頭熟睡的嬌人兒——該死!是他太大意!經過他用盡一生所學、所有珍貴丹藥精心調養後,如今的芸生,與初時乍到的痛殃子模樣,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原本凹陷的蒼白兩頰,如今轉成豐潤透紅,水女敕的肌膚似雪,太陽下會微微發光;狀似新月的秀眉,彎細如昔,但更顯濃黑;一雙被黑漆透亮瞳仁佔去大半的圓亮眼眸,也不再那麼倦怠無神,深刻的雙眼皮和濃密的羽睫,為她的美眸增添幾許說話的條件。
瓊鼻秀巧挺翹,菱唇褪去蒼白,換上一抹嫣紅,微噘的可愛角度,即使閉口不語也看似微笑嬌嗔。
小病半已然月兌胎換骨,蛻變成了羽澤豐亮的艷麗彩雀。
美麗的事物,總會引發人的佔有欲,而他卻粗心大意——老天!「芸生——」長腿一拔,他瘋狂地疾馳出去,在慢慢籠罩大地的黑暗中急切找尋,一聲聲幾近咆哮的呼喚,在河岸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