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黑如墨,星斗懸空,河水奔流不息,幾聲蛙鳴鼓鼓。
晚風挾著涼涼的水氣,輕拂過大街上的每一扇門窗,減緩這仲夏時節難免的燠熱,讓酣夢中的人們能有個好眠。
仰臥在靠窗的床板上,杜冥生輕搖蒲扇,修長的雙腿交疊,狹長清亮的瞳眸靜凝著晶燦星空。再—次,他遲遲未有睡意。
這境況是不該發生的。
對精通醫理、注重養生的他來說,在這萬籟皆因入眠而俱寂的時刻里,他早該已閉目,讓身體休眠歇息,而不是像這樣,睜著眼發呆賞月。
是怎麼了呢?新住進的屋子太陌生?新躺上的床鋪不熟稔?或是新環境教他安不下心?不,那都是太牽強的理由。
打自離家,放任自我、隨意漂泊,至今也有十年時間。他行遍大江南北,游歷三川五岳,未嘗不曾夜宿於郁林、晨醒於朝露,也都能坦然安適;眼下居石屋、寢有榻,怎會是他不成眠的原因?那麼,到底自己是為什麼合不了眼?無聲一嘆,他攏上眼簾,企圖強迫自己人夢。
驀地,悉悉率率的鬼祟聲響從房門口傳來,他一凜,立即繃緊了全身的警覺,默待其動靜。
來者在門外遲疑須臾後,自行推開門,悄悄進了房間,小心翼冀關上門,然後躡手躡腳地,步步向床邊走來。
「是誰?!」杜冥生低喝一聲,迅速翻身坐起,眸光在黑暗中閃爍著不可侵犯的威嚴,一如最矯健的猛獸,隨時皆可撲噬這個擅自闖入的不速之客。
來人逸出錯愕的驚呼,嚇得踉蹌後退了幾步。
嬌軟的訝音,已讓他清楚辨出此人身分,目中凌厲的戾氣也即刻減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抹欣然的柔光。
「芸生,是你嗎?」驚魂稍甫,怯怯的步子才緩緩地,從闃閣的門邊踩進迤邐的月光下。
星月朦朧交輝,清晰地映現出縴盈窈窕的身軀,和一張不過巴掌大,卻異常美麗煥發的芙蓉。「冥生哥哥……」芸生低低—喚,聲調軟膩,更含清純羞澀,足以酥人心魂。
「怎麼還沒睡?」
「我房里悶熱,睡不著。我想……」。垂著頭,她絞弄著附帶過來的薄被一角,「你這兒比較涼快,我想睡你這邊,可以不可以?」
冥生輕道︰「你光明正大的敲門,同我說一聲就是,何必這樣偷偷模模?」
「我以為你已經睡了,不好意思吵醒你。」
「不要緊。你想睡這兒,就讓給你吧。」他下床套好鞋,便要離開。
讓給她?「那你呢?」
「自然是換到你房間去睡。」她不就是來要求換房間的嗎?
「不要,那房間很熱的,你繼續睡這里嘛!」拽住男子衣袖,芸生嘟嚷不。
低頭看她一雙微揪的彎月眉,他憐寵地想揉平她皺起的眉心。
「這里只有一張床。」
「那有什麼關系?你別走,我睡你旁邊就好,就像以前一樣。」
「芸生……」
如此深夜,一個成年男人,和一個至少已過及竿之年的女子,既非夫妻,卻同房又欲同寢,在外人眼中怕是絕不為世道所容——即便是兄妹。
但俯視著她帶有祈求的精致臉蛋,他心旌也不禁動搖。
「昨天和今天不知怎麼的,躺下以後,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後來想想,可能是因為我習慣了睡在你旁邊,所以……冥生哥哥,拜托,今晚讓我睡你旁邊試試,如果還是不成,我明天就不來煩你!」她昨晚已經輾轉難眠了一夜,那感覺難受得很,她可不想再嘗一次。
他沒答話。
芸生連忙又道︰「我睡覺不打呼,不會吵到你;我身形很瘦,不曾讓你覺得擠;我的睡姿也很端正,不會亂踢亂翻身……。雖然他早該對她的「睡品」知之甚深,她仍禁不住要加強保證。
他還是沒說話。
她心更急,「不然……你知道,我好容易作惡夢的,就是那個落水、然後滅頂的惡夢……如果你不在身旁讓我拉著,我一定每天都會半夜嚇醒!冥生哥哥,你不是說過睡眠對身體很重要嗎?我如果天天都被惡夢嚇醒,就會變得體弱多病……」
一嘆,他轉身坐回床沿。
嬌人兒軟軟求喊,「冥生哥哥……」
他伸手月兌鞋,微微淡笑,「可別讓外人知道,你夜里還要這樣賴著我。」
冥生哥哥準了!艷致的小臉綻露歡顏,拎著薄被,踢掉樸素的繡鞋,她喜不自勝地爬上床榻,自動霸佔了靠窗的內側,蓋好被子,合上眼楮。
「晚安,冥生哥哥。」
「嗯。」
杜冥生從容躺平,拉好自身的薄被,側臉瞟了瞟那緊閉的羽睫,屬於女子的淡淡幽香典體溫就在身畔,漂浮不定的思緒因此逐漸沉澱……他,困了。
察覺她一如往常地摟住他—邊的臂膀,當作今晚的依靠,他更感安穩,濃濃的睡意中,輕巧翻身,另一條膀子擱上她柔軟溫暖的嬌軀,給予慣有的守護。
窗外,夜晚李癥,蛙鳴依舊。
江南,水路四通八達的魚米之鄉,人們傍水而居,群居成聚落,聚落成村莊,村莊成城鎮。
秀水城便是於焉而生。
晨光乍現,大清早的市集跟著熱絡起來。足跡紛擾的大街上,一道背著只竹簍的頎長身影,與一抹緊隨在旁的婷裊倩影,翩然其間,逕自前行。
他們無異於一般早起趕集的人,卻仍然惹起所有人投以注目禮。
「瞧瞧,那不好像是……」
「是……住在城郊河邊那間木屋的杜家兄妹呀!」賣豆腐的姑娘眼尖,驚訝之余仍不忘壓低聲音。
那男子無與倫比的俊逸風華,可是她不惜路遠,堅持每日到河邊灌衣的原由;天天瞄眼覷看,她斷不會認錯。
「哎呀,我就說,頂眼熟的嘛!」賣衣料的小販拍了下額頭,還是疑惑,「可他們平日不是絕少進城的嗎?今兒個居然一大早就見著,真難得。」
「你不知道,他們前兩天就遷進城住了呢!」又一個攤販加人討論。
「真的?為什麼?」
唉!燭火不慎,他們在河邊的那間木屋,一把火給燒啦!」
嘴里說著惡耗,攤販倒是為自己的消息靈通而面露得意之色。
「啊……」眾人莫不驚詫。「沒事吧?」
攤販揮揮手,要大家稍安勿躁。
「沒事、沒事。大伙兒剛剛也瞧見啦,人不都好好的?至於那一丁點小屋,里頭大抵沒啥值錢家當,眼下已經在城里有了暫時棲身的地方啦!」
「喔……」大夥兒這才心安,目光一同往兩道漸行漸遠的背影聚焦。
放眼看去,這才發現,似乎凡是那兩人走過的地方,就會有類似他們這樣的討論團體,圍在一塊兒小聲地嘰嘰喳喳,還不時抬眼收羅那對男女的影像。
本該吆喝買賣的攤販如此,本該討價還價的客人們亦然。
眾人紛紛會心一笑。
並非出身於此,也談不上熟識,可秀水城大半的居民,都知曉杜氏兄妹。
杜家哥哥有一張極為俊靈秀致的出色面容,若端看相貌他合該就是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江南貴公子,惟獨那過於挺拔高偉的身形,泄漏了他有北方人血統的事實。
幾個月前,他只身來到此地,在河邊不遠的那棟木屋住了下來,離他們秀水城有一段距離,平時除了偶爾進城購買些許用品外,甚少與他人接觸,除了姓名,眾人對他一無所知。
他言行舉止十分優雅,舉手投足有不同凡響的氣質,偶爾輕綻的淺笑更顯其魅力,斯文爾雅中又帶些許野放不羈的神韻;尤其不笑時,眉宇間蘊藏的一抹薄薄憂郁,更是教姑娘們一見就忍不住掏心憐惜!心事重重的模樣,讓人想一窺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