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走到窮途末路之際,因為她而遇見曙光;直到後來擁有千金萬銀,卻見她投入他人的懷抱中;如今手里再度有她,他也同樣到了被逼到死胡同里。
邦焰握大刀的手,早已失血過多達麻木的狀態,他渾身是傷,鎧甲殘破不堪,形勢狼狽難堪。
那些跟隨他的兵卒,已被趙王身後及時趕到的援兵全數殲滅,剩他一人尚做困獸之斗,情勢危急。人生沒有幾回大起大落,焉有何色彩可言?但,邦焰萬萬沒想過,會來得這樣急、這樣快。
秋日不寒,風兒勢暖,可他卻身子感到萬分惡寒,冷得猶如果身躺在雪地,渾身骨肉都刺痛得讓他顫寒。
「邦焰,我們還能回頭嗎?」立在他身側,景華輕聲問他,將手按在他的月復背上,企圖止下盈滿熱血的傷勢。
「妳想回去,還是勸我放下屠刀?」他不願成佛,已是邪魔。
手里的大刀,這些年不知斬殺過多少寶貴的生命,除了煉獄是他最終的歸所之外,還有哪處可以收容他?
「我只想知道,遇見我,你至今悔是不悔?」
「從不後悔。」他說得堅定,語氣懇切得教人動容。
景華微微一笑,甜美得如同最初遇見他的模樣。這些年來,她好久都不曾這樣笑過。「夠了,這樣就夠了。」
邦焰將她擁在懷里,這些年來,他多想日日夜夜這樣攬著她,將她當成自己生命中的唯一。如今,她終成為他今生中,唯一留在身邊的女人,至少在他死前,她仍舊是看著自己。
「我只怨自己,沒能成為妳心中的英雄。」大刀握得死緊,熱血自掌心蔓進刀身上,他說得極不甘心。
直到如今,景華這才明白,他的人生若無她,或許還有平靜知足的日子可過。
「如果我從沒說過那句話,今日你便無須走到這步田地。」她悔,將自己一度的希望,強加在他身上。
她憑什麼要左右他的人生?她已經得到太多太多,卻仍嫌不夠,同時也一並奪走他應該過的生活。
「要是沒有我……要是沒有我……」她懊悔,心里正下場永遠不會停止的大雪,企圖將她全數掩蓋。
「還好有妳,還好我還可以遇見妳!令人覺得上天待我不薄。」枕在她的肩頭上,他累得好想好好睡上一覺。
景華閉上眼,可以感受到掌心里,他即將消逝的生命。熱血浸濕她的衣袖,甚至在與他為記的掌印上,都沁滿他體內奔流的血水。
「我曾想過,不做英雄,趁夜將妳偷走,將妳帶到某處窮鄉僻壤之地,妳做農婦,我為牧人,生幾個白胖的孩子……這三年里,我好幾回做了這夢……」
清淚落在他的肩頭,景華為彼此的際遇,痛心疾首。他話里的想望,對他們而言卻是奢望。
那是多麼平凡無奇的願望,可她始終無法為他做到。
「當年妳走向趙國大殿,受趙民的叩拜……我以為我會痛得隨即死去……」他撫著她的臉低訴,憶起她哭著說今生負他時,他只能怪命運的擺弄而怒得無法壓抑。
「可是,我沒有……眼睜睜見妳成了趙國的太子妃……」每個一細節,他都沒有眨眼,見得那樣仔仔細細,幾乎是印在心版上。
「縱然到現在,我仍還記得,妳那日的模樣。」他話聲微弱,若不是倚靠在她身上,說不定就會倒下。
「邦焰,你振作些……別離開我……你若有個萬一,我不獨活……」她不要再度拋下他,不願再遺棄他。
他健臂一攬,耗盡全身余力,將她抱得很緊很緊。「我多希望,能見妳成為我的嫁娘……我會找到全天下最厲害的繡娘,為妳繡上新袍……」
他的話,輕得要被秋風吹散,流散在湍急的江上,被帶往遙遠的彼方。
「我會為妳建上最舒適的住所,讓妳衣食無缺,讓別人羨慕妳……日日夜夜,我會伴妳,牽妳的手……看日升月落……然後,說一聲這輩子……永遠都說不膩的情話……」
他無力的跪下,若不是還有她的撐持,他再也沒有氣力,已是全數耗盡。
「邦焰,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留下我!」景華哭求著,快要感受不到他懷里的溫暖,消逝的速度快得將在眨眼之間。「你瞧,這玉我都不離身,我知道你有一日會取走它,回到我身邊……求你……別拋下我……」
「我愛妳……我愛……妳……」
直到他手里的大刀跌落,他的一臂仍將她擁緊,緊得好似從不曾脆弱過。
景華悲憤的仰天大吼,那哭喊聲是毀天滅地的震撼,抱著他已斷氣的尸首,哭得肝腸寸斷。
「這一回,你棄我!你棄我啊——」
她吼著,似乎盼望將她的喊聲喚回他的神魂,不讓鬼差輕易的拘走。甚至,喊得聲嘶力竭,傷及咽喉,唇邊流下艷色的熱血。
他怎能放她一人?怎能放她一人?景華淚流成河,哭不回他的神魂,喚不回他的生命。她曾經擁有太多太多的一切,直到最後卻失去了他……
命運用最嘲諷的一個方式讓他們相遇,也用了一個最遺憾的結果讓他們去承擔,在蒼茫的天地之間,他們走不出遭擺弄的姻緣,僅是掏盡氣力去掌握還能被握在掌心中的緣分。
然而,他們在盡力之後,卻被上天遺棄……
直到現在,景華都了悟,沒有誰是誰非,無所謂誰強誰弱。興盛之後必走向衰弱,亂世之後也終會走向平靜,一切皆是早有安排,任誰也逃不出已被上天安排好的宿命。
可她,卻以為能以一己之身,解救蒼生——終也渡化不了自己。
等到此刻覺悟,為時已晚,徒留余恨……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她願——做自己的主人!
第四章
柄興國滅,朝代遞嬗,人死人生,如同潮汐。
歲月匆匆,光陰荏苒,千百年過。
斑拔的門楣兩側懸著一對紅燈籠,通透映人、光彩奪目,那隱隱滲出來的光暈,宛如涼霄外的玉蟾。
這座新建的兵部尚書府邸,此刻無處不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仿佛正炫耀著府邸主人平步青雲、少年得志。
門檻前雜沓跫音絡繹下絕,載著大小賀禮的馬車也是一輛緊接一輛到來,尚書府前的白玉石階破踏得灰白。
幾個在外頭迎接賓客的小廝忙著招呼,今日是主子二十五歲的生辰,冠蓋雲集、聲勢浩大,令人咋舌。
「趙太尉,到!」
一聲洪亮的吆喝聲,管事領著賓客走進府中,後頭跟著一群捧著賀禮的小廝,魚貫入內。
廳堂中,艷紅色的帷幄隨風飄動,夾雜著人們交談寒喧之聲,為今夜增添一股過分喧騰的氣息。夜宴,就此展開;暗潮,因此洶涌。
坐在主位之上,男子星目劍眉、挺鼻薄唇,樣貌生得相當俊朗,風采傲視全場,令人心折。
「大人,賓客已經到齊,廚房隨時听候差遣。」老管事從容地走至主子身側,小聲稟告。
「你拿捏便作數。」他一向相信福管事的能力。
「大人,小的還要提醒您,今日趙太尉給了一只玉佩,說要當成賀禮交給您,只怕另有玄機。」
埃管事將錦盒打開,一塊質地通透的玉飾美得令人贊嘆。
「不過一塊玉,還能生怎樣的波瀾?」
邦彥順手將玉佩收進手中,才定楮一瞧,心里便一陣強烈撞擊,咽喉仿佛被千萬只手給勒住,無法喘息。
他渾身盜汗,俊顏禁不住扭曲,按著心口方能確定自己還真真切切地活著。
「大人,您怎麼了?」見邦彥面色慘白,失去平日的風采,福管事不禁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