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安莉知道,凱琳想著,他們在那些午夜里所做的事也沒有一件會讓她驚駭。那時他們都非常純真,只是沿著湖岸散步,直到培恩覺得疲倦想睡。或者,他們會一起找個地方坐下,有時候交談,有時候沉默。
他們從不曾談及那場意外,當話題接近時,培恩總會很快地轉移;而凱琳也從不過問當時的細節或是刺探他內心的感受。她想,最好能讓他忘記。懷著屬于年輕的樂觀,她天真地以為他已經好多了,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完全恢復過來。
然而,有一天夜里,他卻沒有一如往常的在樹下等她,她發現他在小屋里,他母親生前沿湖散步所撿拾收集的瑪瑙石散滿爐床。他像一尊石像似地坐著,完完全全深陷于悲傷之中,甚至不曾察覺她已進了屋子。
她默默上前,但願能為他做些什麼。而當他終于發現她在身邊,轉而向她尋求安慰時,她義無反顧地給了他她所能給予的一切。她愛他,不久就會嫁給他,如果這個時候她的身體能夠松弛他的身心,讓他知道他仍然深深被愛,那樣做又有什麼不對?如果她在他最最需要她的時候走開,那將是一件最殘酷的事,而她也無論如何不會原諒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的經驗,遠不如她夢想和期待中那般美好∼但她告訴自己,錯誤的也許是她的夢想和期待。事後,她緊緊靠擁著他躺著,就在她撥弄濕沾在他眉間的頭發,款款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時,他竟猛然抽開身體,仿佛無法忍受被觸模。
「不!」他嗄啞著聲音,「我一時沖昏了頭!」凱琳永遠無法忘記這句話,和他說話時看著她的目光一一仿佛他從來沒有見過她。
震驚之余,她仍想拉他回到懷中,但他斷然拒絕,並開始自言自語這事不應該發生,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
她記得初時她確曾感到短暫的寬慰,以為他在痛苦之中仍然為侵犯了她而自責,或是懊悔不應該破壞他們之間所議定的原則。于是她更試著要安慰他,讓他明白他並沒有強迫她,一切都是出于她的自願。如果懷孕了呢?他問她,隨即又說他懷疑她早有預謀。她不太確定他的意思,但卻深感不安和畏懼。她告訴他,她並沒有想得那麼多,但是就算是真的懷孕了又有什麼關系?反正他們很快就會結婚——
他的回答令她驚駭到說不出話來,他說他一時的錯誤判斷卻使她有機可乘,企圖利用懷孕強迫他接受婚姻。她簡直認不出來眼前這個冷酷的男人就是她所愛的培恩,他的話一字一刀如雨點似地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心、她的尊嚴、她的愛,全部割成碎片。她立即奪門而出沿著碎石徑狂奔而下……
她生命初期的純真歲月就在那一晚劃上了句點。她對世界和人性堅篤的信心在奪門而出的一剎那完全瓦解。那一夜剝奪了她無邪的純真,卻教會了她對世事的嘲諷。
接下來幾天,她並沒有停止去培恩的小屋,因為不這麼做反會招致更多的詰問。但她不再看他、跟他說話。事實上,培恩對她也是淡然以對,絲毫沒有表示過歉意。終于,她告訴他懷孕的顧慮已解除,見到他臉上難掩如釋重負的神情,她幾乎是恨定他了。
、她只告訴父母,寇家的意外已把培恩變成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如果那時還來得及選擇大學,她會毫不考慮地換一所和培恩不同的學校。
然而她這層顧慮到頭來只是多余的。培恩再也沒有回到學校,秋季班開始前幾個星期,他拎著一個背包離開春崗,交代他父母的律師封好湖濱小屋,把其他的一切全部變賣。
這件事自然在春崗掀起紛紛議論,並持續好長一段時間。逐漸地,春崗又陸續發生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丑聞,取代了人們的話題,培恩的事才終于真正過去……
她把臉埋進沙發靠墊,發出淒厲、痛楚的啜泣聲,多年來被忿怒所壓抑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一發難止∼他說得沒錯,對于當初他不願娶她,她一直記恨至今,只是這憤恨一直被刻意壓抑隱藏,直到現在……
淚水方歇,午夜時分,月亮已高懸中天。先前由窗口瀑布般流瀉進屋的月光,已縮小成不平整的塊狀散在硬木地板上。她的雙腳和身體因長時間保持固定姿勢而僵硬發疼,但她的心卻有著某種程度的平靜……
她終于開啟塵封的記憶,拂去塵垢,重新細細地檢視。而今,歷經多年生活磨練,她對整件事已有不同的看法,她甚至能夠原諒培恩對她的傷害。她現在能夠了解,當時的他處于極大的壓力之下,其實並不知道那一夜他究竟做了什麼。培恩和她,少不更事的兩個人,都被一股他們全然無從了解的力量攫住而淹沒……
雖然她知道那一晚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她更明白說出那些話的人並不是真正的培恩,而是另一個冷漠而忿怒的人,一個在驚怖痛苦中扭曲而出的人。那不再是她所熟悉而且深愛的培恩,也不是已蛻變但她仍能看得見其內在的培恩——這位經過了這許多以後的她仍然愛著培恩……
在終于承認並能面對這事實之後,她感到內心出奇的沉靜。「何去何從?駱凱琳!」她疲憊地問著自己。
「我說回到起點,既然已沒有別的路可走!」她自言自語地回答。
第九章
近一夜的時間,凱琳不斷地和自己的思緒交戰,極力想使自己回歸正常理性。雖然她終于面對事實,但終究改變不了最基本的現實,因而這份痛苦的承認實不足以顛覆她的世界。最好的做法是不要再做無謂的妄想,而能全心全意投入她的事業。
早晨刷牙時她又這麼告訴自己;吃著冷冷的麥片粥時又重復著;打開紙箱子整理什物時也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而當她走到屋外要把車上的衣服搬進屋里,看見他坐在一處岸邊正舉手把魚線拋入水中時,她知道對自己實行的反復洗腦俱是徒然。一旦她了解自己仍愛著培恩,她的世界便永遠地改變了。
他必定听見了什麼聲音而轉身向她揮手,但隨即又繼續釣魚。然而單只是這樣一個尋常的動作,就能輕易地將她小心建立的邏輯摧毀。她的心像是翻了似地,隨便從車上抱起一把衣服便快速返回屋里,氣喘吁吁地如同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別再傻了!她告訴自己。你不再是天真的少女,你們之間的差異甚于十年前……
然而這又是問題的一部分。眼前這個新培恩的某些特質,竟前所未有地觸動著她的心。曾經,她以所知的任何可能方式愛著他,但現在,她對他的愛更甚于從前。
她再次回到車子旁時,他人已不在湖岸,當天也一直沒再出現過。她心想,這透露出了再明顯不過的信息,如果他真有心,應該大聲和她打招呼,甚至上坡來分擔她的工作,但他卻沒有,他只是盡到一個鄰居的責任,和她維持友善、和睦、然而卻淡漠的關系。他們可以隔著院牆聊幾句,可以互相幫點小忙,但在生活或其他任何方面卻是各不相謀。
這就是她所要的,她告訴自己。她不能再傻到讓自己擲入感情的漩渦中,因為這份痴心妄想根本沒有希望和未來。盡避她有這份自我保護的認識,但終究無法使她心里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