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陛下簡直就是個胡鬧的小孩子。雖然只比他小兩歲,卻完全什麼都不懂。
就比如現在,二十名術士辛苦了三天三夜,在神木池邊搭好了祭台,急著去找陛下,里外都搜遍了,才在祭台下面找到那個呼呼大睡的家伙。
他忍著氣走上去,連推帶喊折騰了半天,幾乎叫破嗓門,陛下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卻又一臉春夢的樣子抱住他不放,嘴里還連聲地叫喚著,「小烏鴉……咦,你今天穿得可真黑?」
旁邊術士們努力憋著笑,結果個個齜牙咧嘴,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焱弼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要不是這個家伙是堂堂景國的君主,身上的血還有點用,他恨不得祭起風術,把他卷到神木池底游泳。
「陛下,一切儀式所需,臣等都準備好了。」
強忍住心里的怒氣,他按照古籍上記錄的那樣,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說明。
「等太陽升到頭頂,一天日照最強的時刻到來,就請陛下走上那座祭台。」他的手指了指漢白玉搭建而成的祭台,「將新鮮的血液滴入祭台,血液就會順著玉石通道直接抵達神木池中心,將神木沾染的妖力洗滌干淨——」
「等等,」景風御打斷他的話,「有什麼跡象可以看出妖力被洗干淨?」
「您看神木根部不斷泛起的黑色泡沫。」焱弼嘩嘩翻著書頁,不耐煩地指向神木池的中央部位,「只要那里的泡沫不再翻滾,就表示洗滌潔淨了。古籍上歷代都是如此記載的。」
「哦。」他湊過去看了幾眼,又問︰「要是我的血都流光了,還是洗不干淨怎麼辦?」
焱弼查了查資料,「如果陛下血液的淨化能力不夠,那麼就需要嫡親王族的血加入進來,共同洗滌妖力。陛下你可以找——」
他的聲音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來,陛下再也沒有別的王族親人了。
「真是抱歉啦。」景風御笑了笑,「我父親和哥哥上次就死了。」
焱弼聳聳肩,「那就祈禱陛下可以順利完成吧。否則,我們景國這次的麻煩可大了。」
景風御看看他,嘆了口氣,「你們術士真是一群無情的人。」
「時間快到了。快點吧,陛下。」焱弼沉著臉色,「由臣陪伴陛下登上祭台吧。」
大約三層閣樓那麼高的祭台,就豎立在神木的正下方,站在祭台高處,人就仿佛被枝啞擁抱著,看不清楚面孔。
「我說小焱,你喜歡過人嗎?」走向祭台的路上,景風御悄悄湊到焱弼面前,小聲地問道。
焱弼的額頭又爆起幾根青筋,「陛下,術士修行,是終生禁欲的。還有,不要叫我小焱!」
「這麼說,就是沒有喜歡的人了。真是可惜啊,小焱。」景風御的聲音里帶著遺憾,「那你一輩子大概也沒有辦法知道,努力了許多年,終于可以把喜歡的人抱在懷里,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了。」
「你說的是那個……」焱弼硬生生把「雜種」兩個字吞了回去,「人與妖族的混血,軫雀?」
他抬起眼,不滿意地看著他,「你看,說到一個人,你就只在乎她的血統。可是在我看來,她啊,就是那種看起來很厲害,實際上卻是直心眼又容易受騙的小傻瓜。經常呆呆的,被狠狠欺負了就哇哇地哭,固執起來又嘮叨得令人頭痛,真是個小笨蛋……」
焱弼的臉色繃得緊緊的。
景風御對著他叨叨絮絮說個不停,他听得很不舒服,卻也沒有打斷的意思。
他知道面前這個年輕人活不久了。
景氏王族的血脈隨著歲月流傳,一代比一代稀薄。自從三百年那次開始,每次洗滌都以至少一人鮮血流盡收場。無一例外,那個人肯定是那一代的王。
可以說,景國的長久繁盛,是以歷代景王的性命鋪成的。
直到七年前,最後那次對妖力的洗滌,竟然需要流盡兩個人的鮮血。
自從被召集來王都,他的心情一直興奮不已。景氏的血統中蘊涵著某種神秘的能力,可以抑制妖力,這樣的傳說令他從小向往不已,一心渴望可以親眼見證。
而現在,這百年難遇的機會竟然就在眼前了,他激動得連覺也睡不好,暗自還設想著如何偷偷弄到一點陛下的血液保存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兩個人面對面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他才突然意識到,他渴求已久的淨化儀式,是以陛下年輕的生命為代價的。
而陛下呢,他自己是不是也清楚這一點?
焱弼向來看不起術士以外的人,尤其是跟他歲數相似的年輕人,即使貴為一國君主也是一樣。
但是此刻,景風御的嘴角微微勾起,自言自語地說著,眉宇間竟然流露出那種掩飾不住的笑意。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愉悅情感,仿佛就連死亡也無所畏懼一般。
焱弼突然有點茫然了。
難道他這輩子的街士修行,真的錯過了什麼精采的內容嗎?
「算了,白說了那麼多,你也不懂。」景風御擺了擺手,拿起祭台上鋒利的銅刀,在手腕處比劃著。
「你……」焱弼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乾巴巴地問了句,「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景風御微微抬起眼臉,望了望門口緊閉的鐵制大門,又垂下,凝視著白雪般潔淨的祭台。他的血很快就要染紅這一片淨白了。
「那個小傻瓜要是來了,請你千萬不要傷害她。」
第九章
軫雀覺得自己的心髒就要炸裂開來。
烈風像尖刀割在臉上,喉嚨一陣陣地泛起血腥味道,她已經顧不得了,無視街道上人群驚惶的閃避,縱馬向神木池的方向奔馳而去。
那個幽國藥師的話仿佛就在耳邊,震得她的頭腦嗡嗡作響。
「你們景國人對妖力的認知真是淺薄得可笑。」坐在茶樓上,夕若語氣淡漠地對她說︰「普通的妖族都無法輕易污染你們的神木。
你不過是一個混血後裔,你以為憑你的血就可以污染神木了嗎?」
軫雀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那為什麼……神木會枯萎?」
夕若秀氣的手指拿起一根縫衣針。「因為這個。」
她的視線掃過軫雀的面容,「刻意縫進跪墊里的東西,上面還有你的血跡。你不會忘記吧?」
細長的縫衣針在陽光下旋過一個弧度,針尖隱隱發出烏金的光芒。
「風之團的雲笙也是幽國小有名氣的藥師。這次他們出逃,居然帶出了不少的珍稀物品,這根所謂的縫衣針,就是用犀角妖獸的角磨制而成的,這可是精華中的精華,因犀角妖獸全身的妖力都聚集在上面。」
軫雀還有些愣愣的,「那我被它扎傷了,怎麼會沒有事……」
「你身上有一半妖族的血,對妖力的抵抗力極強,當然沒有事。
不過你們的神木就比較可憐了,以你的血為媒介,直接受到犀角妖獸的妖力侵蝕。」夕若抬頭望望天色,笑了笑,「同樣可憐的還有你的王,現在應該已經開始放血了吧。」
一陣清脆的響聲響起,那是茶盞摔落地面的碎裂聲。
「怎麼會是現在?!不是說還在搭建祭台嗎?」軫雀的手緊緊按在桌子邊緣,竭力保持鎮定。
「根據我們的情報,這次術士動作比較快,只用三天時間就搭起了祭台。」夕若漠然地說著,抬眼望了望軫雀血色盡失的面容,垂下眼。
說不出是什麼樣的表情閃過她的眼底。
當她再度抬眸對著窗外出神了一會兒後,回過頭來,「景氏的血為什麼可以淨化妖力,我雖然沒有研究過,但也能大概猜到原因。軫雀將軍,如果不想讓你的陛下流干血而死,我倒是有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