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駿離開後,他們本想跟李紹安好好談談,可是听見許氏哭天搶地的嚎哭聲,他們也不好立刻現身。
本想著稍晚等許氏情緒安穩些再找李紹安深談,沒想到許氏的哭聲卻戛然而止,讓他們兩人都警覺到不妙。
一沖進門里,果然看見那令人心驚又痛心的一幕——
「住手!」樓宇慶猛力地抓住李紹安的手,將他的手自許氏的脖子上拉扯下來。
他手一松開,許氏瞬間倒地,喘個不停。
秀妍扶起許氏,見她無礙,不由松了一口氣。
李紹安回過神,看著緊抓著自己雙手的樓宇慶,再看著抱著他娘親的秀妍,積累在心中的悲傷、憤怒、沮喪、無助以及難堪排山倒海而來……他掩著臉,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樓宇慶嘆了一口氣,拍撫著他的肩膀,「沒事了。」
見兒子大哭,剛才還深陷在恐懼之中的許氏也回過神來,彷佛感受到兒子深埋在心底的悲痛無助,她也哭了。
「紹安,娘……」許氏趴跪在地,「娘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
看著他們母子倆,秀妍一陣鼻酸,紅了眼眶。
李紹安知道樓宇慶夫妻倆來找他,是因為他們相信縱火之事並非出自他本意,也表示他們體諒他的處境,甚至原諒了他,否則他們是不會來尋他的。
他要如何回報他們夫妻倆的恩情及信任呢?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控制、被勒索,唯有選擇反抗,才能給自己及娘親尋一條活路。
于是,他要他娘親去街市買幾樣吃食,並打一壺酒回來款待樓宇慶夫妻倆,借以支開她。
許氏從鬼門關前被搶救回來,內心充滿著對兒子的愧疚及對樓宇慶夫妻倆的感謝,沒多想地就立刻出門去了。
她一離開,李紹安便在樓宇慶跟前下跪,「少爺,我對不住你跟少夫人。」
「起來。」樓宇慶以命令的語氣說,「我們不是來讓你下跪的。」
秀妍親自將他扶起,溫柔笑嘆著,「你啊,差點又犯了更不可原諒的蠢事。」
「少夫人,我、我真不是故意縱火的,我……」
「我跟宇慶都知道。」她打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真的想傷害松風,燒的就不會是旁邊的馬廄,也不會為了救馬弄得自己一身傷。」
聞言,李紹安紅著眼眶,眼底滿是感激。
「我們已經知道你的身世,也猜到你為何听從胡大駿的指使,意圖傷害樓家的馬匹。」
秀妍眼里沒有一絲的責怪,反倒滿溢著體諒跟憐憫,「你是為了你娘親吧?」
李紹安眉一緊,鼻一酸,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別怪你娘,她也是個可憐人,將自己的人生押在一個無情的男人身上,她想必也付出相當的代價。」
李紹安驚訝地看著她,年紀輕輕的她為何有這般洞悉人心的能力?她從來不在他們母子倆的生活里,卻看透了一切。
「少夫人,你真的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他說。
樓宇慶一笑,「我妻子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簡直像是個看不見盡頭的無底洞。」
秀妍蹙眉輕啐一記,笑斥著道︰「有人這樣形容的嗎?」
「還請娘子賜教。」樓宇慶拱手一揖。
秀妍知道他是為了讓氣氛輕松些,也讓李紹安不那麼悲傷。他看似是個粗人,卻總有著令人驚奇的細膩及體貼。
「你應該說我像是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什麼無底洞?好像里面住了什麼妖魔鬼怪一樣。」她說。
听著他們夫妻倆的有趣對話,李紹安臉上的線條緩和輕松了許多。
「我說你啊……」樓宇慶捏著他的肩膀,「另外找個地方安頓你娘親,然後回樓家的馬場做事,永遠都別再跟胡家有什麼瓜葛了。」
樓宇慶願意不計前嫌接納他,他是萬分感激且樂意的,但他卻不能這樣毫無羞恥心,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般的回到馬場。
「少爺,少夫人,我不能這樣回去。」他直視著他們夫妻倆,眼神堅定,「我得讓胡家付出代價,我得對得起你們。」
樓宇慶跟秀妍微頓。
「我樓宇慶向來不惹事,卻是個有仇報仇,以眼還眼的人。」他說,「讓胡家付出代價那是一定的,但你是胡大駿的親兒,不管我要如何對胡大駿展開反擊都不會讓你涉入其中。」
「沒錯。」秀妍眼神溫柔地看著李紹安,「我們知道你想報答我們,但他終究是你的親爹,我們不希望你——」
「少爺,少夫人,」李紹安毅然地打斷她說道,「我爹是李秀峰,以前是,以後也是。胡家不循正途,甚至為了求勝不惜傷害馬匹,他們根本不該有參加揀擇的資格。」
見他意志堅決,樓宇慶跟秀妍又互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少爺跟少夫人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也不知道我縱火之事已經敗露,只以為我是受傷回家療養……」李紹安目光一凝,「少爺,請讓我戴罪立功。」
樓宇慶彷佛意識到他想做什麼,若有所思。
須臾,他深深地注視著李紹安,神情沉靜地道︰「說來听听吧!」
胡府西側小門,一輛老舊的小型馬車停在高牆外。
黃志廷站在車旁,神情有點不安,不一會兒,有人打開側門出來,正是胡大駿。
「老胡……」黃志廷上前,「紹安在車上。」
胡大駿神情一凝,「怎麼把他帶來這兒了?」
「他來找我,說有要緊的事要跟你說。」黃志廷無奈,「我拗不過他,就帶他來了。」
此時,李紹安從車上下來,神情不安且愧疚。
「老爺,我、我是來求老爺再給我一次機會的。」他卑微地說道。
聞言,胡大駿微頓,「你說什麼?再給你一次機會?」
「是的。」李紹安直視著他,「我不想再看娘傷心,也不想過著這種不能喊您一聲爹的日子。」說著,他紅了眼眶。
見狀,胡大駿挑了挑眉頭。
「之前讓老爺失望,我也感到很懊惱……」他態度卑微又懇切,「只要老爺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表現的。」
胡大駿語帶試探地問︰「你要如何表現?再縱一次火?」
「當然不成。」他說,「若馬場接二連三走水,樓宇慶一定會起疑,所以直到松風參加揀擇之前,我們都不該再有任何動作。」
胡大駿眉心一揮,「那你如何讓樓家的馬無法參加揀擇?」
「軍馬揀擇是非常嚴格慎重之事,所以從始至今參加揀擇的馬商或育馬人依報名組別,一組不得超過四人。」
「沒錯。」胡大駿疑惑地看著他,「然後呢?」
「老爺要松風不能參加揀擇,我就讓它不能參加揀擇。」他續道︰「胡家最大的對手就是樓家,只要樓家的馬在參加揀擇時失控或是無法上場,胡家便能拿下朝廷的單子。」
胡大駿對他的提議極具興趣,急問︰「你有什麼辦法?」
「揀擇那天胡家除了馬醫及馴馬人,還有誰會進到馬政司?」
「當然是我跟成安。」胡大駿說。
「那好。」李紹安神情嚴肅地,「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少爺是自己人,斷不會說溜半個字。」說著,他自袖里取出一個小錦囊。
胡大駿看著那錦囊,狐疑地問︰「這是什麼?」
「蝮蛇粉。」他說,「只要在松風的水里加入過量的蝮蛇粉,它便會心跳加速,過度亢奮而難以駕馭控制。」
胡大駿听著,眼楮倏地一亮。
「這蝮蛇粉是由中介蝮、銅頭蝮蛇及黑眉蝮蛇三種不同品種的蝮蛇炮制研磨而成,藥性極為陰寒。」說著,他將錦囊收入袖中,「這次揀擇,樓宇慶夫妻倆會帶著我同行,到時我會想辦法讓樓家的馴馬人離開馬馬廄,再由我把風,讓少爺進到馬中下藥,少爺下完藥便趕緊離開,此事便神不知鬼不覺了。」
胡大駿臉上展露笑容,「甚好,爹就知道你是個有用的。」
「老爺,」李紹安眼神堅定而誠摯,「我們母子二人已經受夠了那不見天日,只能像陰溝耗子般躲藏的日子了,我娘親她殷殷期盼二十余載,心心念念著的便是正大光明地進到胡家,而我……我也不想過窩囊的日子了。」說著,他紅了眼眶,一副泓然欲泣的模樣。
胡大駿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急,待你成了這事,我便讓你娘進胡家大門,保證讓你認祖歸宗。」
他點點頭,流下欣慰的淚水。
第十二章 戴罪立功解危機(2)
每兩年一次的軍馬揀擇在馬政司的圍場進行,符合參賽資格的馬商或育馬人必須在各別指定的時間里報到進行身分核實,一旦逾期便取消參賽資格。
今年樓家報到的時間在胡家之後,所以當樓宇慶帶著松風、秀妍、方日東及李紹安進到馬政司的圍場時胡家父子已到。
胡大駿的輩分與樓宇慶的父親相同,身為晚輩的他便帶著秀妍上前問候寒暄一番。
之後各自散開,方日東及李紹安將松風帶到專屬的馬休息候賽。
圍場馬不大,每匹馬有各自的入口,不會相互干擾影響。
依照規定,一組只許兩人進到馬區,此時各家的馬醫及馴馬人幾乎都守在馬廊,寸步不離。
「該死,我這是怎麼了?」在馬里的方日東咒罵著,「可惡,該不是這時候鬧肚子吧?」
李紹安看著他,沒發出半點聲音,方日東彷佛在唱著獨角戲般。
「不成,我得去上茅廁,不然等一下就……唉呀,還真的疼起來了!」方日東氣急敗壞又懊惱地走出馬康,「娘的,我早上是吃了什麼……唉呀,真的不行了!」
說著,他一手掩著肚子,急急忙忙地跑了。
緊鄰的幾個馬廣的人听見他嚷嚷的聲音,紛紛探出頭來觀望著。
「方日東那貪吃鬼定是吃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說話的是馬商周通家的馴馬人趙玉。
同為馴馬人,參加過幾次揀擇後彼此也都認識了。
「真服了他,那麼貪吃卻怎麼都吃不肥他。」另一邊的馴馬人說。
「可不是?老子我為了馴馬可是節制得很呢!」
「哈哈哈,咱們沒口福啊!」
幾個人打完哈哈,便回到各自分配的馬康里了。
此時,有人自不遠處的一個馬康中走出,並快速地朝著樓家的馬康而來,他正是胡大駿那脾氣暴躁、行事囂張跋扈的兒子胡成安。
他推開門時李紹安已在門邊候著他,他在胡家兗州的馬場做過事,胡成安對他是有印象的。
瞥了他一眼,胡成安哼笑著,「原來你這廢物是我爹安在樓家的內應啊?」
看來胡成安依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李紹安不發一語,將袖中的錦囊交給他,低聲道︰「我到外面守著,少爺務必全部加入水中,動作要快,要是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胡成安一把搶過錦囊,啐了一聲,「羅唆!」說完用力地推了李紹安一把。
李紹安走了出去,馬里只剩下胡成安跟松風,看到陌生人進入,松風並未躁動,只是警戒地看著胡成安。
胡成安從小到大都在看馬,自然也練就了一門識貨的眼力。
看著體型及肌腱線條都非常完美,且有著美麗毛色以及明亮深邃雙眼的松風,他不禁發出贊嘆——
「好家伙,樓宇慶還真的育了一匹不得了的馬呢!」他說著的同時走近了松風,並試著靠近它的水桶。
此時,松風抬起前腳高站,嚇得他倒退了幾步。
「畜生!」胡成安惱怒地瞪著它咒罵著,「看我怎麼玩你!」
說著,他再一次小心地靠近,伸長了手要將錦囊里的蝮蛇粉倒進水桶之中。
就在粉末自錦囊中滑出並溜進水桶時,馬的門突然打開來,他不禁手一抖,望向了門口——
此時,站在那兒的不是門外把風的李紹安,而是樓宇慶、軍馬營督統鄒承先,以及馬政司牧監高景山。
他嚇得抽回了手,趕緊地扔掉手上的錦囊。
「胡少爺這是在做什麼?」高景山神情凝肅地問。
樓宇慶快步上前,將水桶移至松風踫不到的地方,然後目光一凝直視著被逮個正著的胡成安,「你對我的馬下毒?」
「我……不……」胡成安嚇得不知所措,臉色發白。
鄒承先走上前,拾起掉落的錦囊,倒了一些粉末在掌心上,稍稍嗅聞了一下,「是蝮蛇粉?你對樓家的馬下藥?」
「不是,那個是……」他指著門外,「是樓家的馬醫給的!他就在外面!」
「樓家的馬醫讓你對樓家的馬下藥?」高景山冷斥,「簡直胡說八道!」
「樓家馬醫正是我的妻子,直到剛才她都跟我在一起。」樓宇慶說。
「什麼?」胡成安意識到胡家中招了,惱羞成怒地指著樓宇慶,「樓宇慶,你想害我胡家?」
「胡少爺可真能含血噴人。」高景山目光冷厲地看著他,「明明是你溜進樓家馬康下藥,怎說是樓家害你?剛才我們進來時,外面根本沒人。」
「不,外面真有個人,他本來是我胡家的馬醫,後來……」胡成安說著說著,自己都意識到不對勁了。
「胡少爺所說的那個樓家馬醫,本是你胡家馬醫,然後他給了你蝮蛇粉,讓你進來對松風下藥?」鄒承先冷冷哼笑一記,看著高景山,「高大人覺得這听起來像是什麼?」
「胡家派人混入樓家,意圖對樓家參加揀擇的馬下藥?」高景山直視著已經亂了方寸、不知所雲的胡成安,「胡成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我……」遭到活逮,已然是現行犯的胡成安慌了。
他知道如今怎麼說都不對,怎麼說都開月兌不了,他意識到他跟他爹都被擺了一道,那個李紹安從頭至尾都是樓家的人,他們上當了。
「樓宇慶!」胡成安惱恨地看著樓宇慶,失去理智地朝他揮拳。
樓宇慶一個側身閃開,同時又伸出他的長腿一絆,胡成安就那麼撲倒在地上。
這時,胡大駿已經在胡家馴馬人的緊急通報下趕來,一到門前,看見馬康里的景況,他便知道大事不妙。
「成安!」他大喊一聲並沖進馬厲。
「胡爺,」高景山神情嚴肅地,「令公子在樓家馬里做的一切,你可知情?」
胡大駿陡地一震,一時之間回答不上話。
「他方才說原先在胡家的馬醫如今投在樓家門下,是那個馬醫讓他進來給松風下藥的,你……」高景山語帶質問,「知道這事嗎?」
胡大駿喉嚨像卡了一塊鉛,頓時發不出聲音。他意識到自己被李紹安設計了,如今胡成安在樓家馬廄里被活逮,決計是月兌不了身的。
此時,他若說是遭到李紹安設計,便表示他亦知情,就算遭到設計,動手下藥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們父子倆跟胡家都會葬送于此。
如今,他不能認這事,他得在胡成安跟胡家之間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