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淺平用心聆听,裴班芙同樣拉長了朵耳听得仔細,听到洪水滔天、河道堵塞、災民百萬等等,她看到陸淺平眉峰蹙得極深,她也不由得跟著忐忑起來。
她小聲問道︰「淺平哥,岐州的情況听起來很嚴重,咱們還要去嗎?」
陸淺平點頭,「要去。」
究竟是什麼原因致使河道堵塞,要看了才知道。
裴班芙潤了潤唇,「可是听他們的說法,災民都變成了流民,沿路搶食……」
陸淺平冷不防地道︰「你在這里等我,我自己去。」
一听這話,裴班芙急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要去就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急得江湖用語都出來了?」陸淺平笑了,可隨即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是我听了情況覺得不妥,你是姑娘家,不宜前往災區,讓你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此地安全,你在客棧等我……」
但裴班芙不等他說完便猛烈搖頭,「我不要!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要自己留在客棧里,萬一我再作惡夢怎麼辦?誰來喚醒我?」
陸淺平想到她昨夜發惡夢的樣子,不禁遲疑了,再想到流民可能不久後便會來到此地,那麼將她留在客棧里也並不是全然的安全。
最後,他松口道︰「那好吧,一起走。」
裴班芙松了口氣,她打從心里不想跟他分開。
上路前,陸淺平去喂馬,裴班芙到點心鋪子打包了十個肉包、十個菜包,也備好了水,自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只要在日落前找到客棧就行。
兩人一騎往官道走,一路上果然遇到許多流民,許多人拖兒帶女、形容憔悴,基于大岳朝律法嚴正,民風也並不剽悍,加上不時有官兵由官道而過,流民便也不敢造次。
他們乞討,但並未搶劫,之前在客棧那些人說的,可能是盜匪假扮成流民趁火打劫,真正的流民都神情疲憊,哪里還有精力能搶劫呢。
見此情況,裴班芙真正放下心來,也慶幸自己堅持跟著來。
兩、三個時辰後,兩個人都有些疲憊,也要讓馬歇會兒,于是陸淺平找了個陰涼的樹下休息。
大樹下也有好些個人在休息,他們全都面露倦容。
裴班芙拿出包子來,給陸淺平三個,她自己則拿了個白胖的肉包子吃得很香,正吃著,卻發現對面兩個衣衫檻褸的小女孩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時不時地吞一下口水。
敢情是餓了啊!
裴班芙和善地遞了兩個肉包子給她們,兩人馬上接過手,狼吞唬咽的吃了起來。
女孩們的娘親感激地道︰「她們一天沒吃東西了,多謝姑娘心善。」
裴班芙也遞了個包子給孩子的娘,順口問道︰「你們要去哪里啊?」
「我們要去錦州城。」婦人千恩萬謝的接過包子,說道︰「朝廷的欽差大人說了,讓我們能走的往錦州城走,那里的知府會安頓我們,只要我們到了錦州城,生計不成問題。」
裴班芙坐了下來,小聲對陸淺平道︰「錦州是安南最富裕的城鎮,有好幾個大型碼頭,專門跟鄰近的齊朝、寧朝、榮朝做生意,土壤肥沃,物產豐富,土地也最大,最重要的是,離岐州並不遠,走個十來日便能走到。」
陸淺平听的仔細,心道︰雖然無法根絕水患,但皇帝的辦事效率極高,已經派達了欽差,妥善安排了難民的去處,如此一來,難民便不會隨處亂竄,形成治安問題。
眼下是大岳天隆五年,皇帝姓寧,單名襲字,登基五年來,治國有方,國泰民安,唯有水患令他束手無策,但他仍是個令人稱頌的稱職皇帝。
若自己能找到治水的方法,必定能在大岳朝的歷史上留下一筆,那也不枉他魂穿而來。
等陸淺平回過神來就發現,才一會兒功夫,裴班芙已經把所有包子都發完了,她自己才吃了一個。
他失笑道︰「你把包子都送人吃了,咱們自己怎麼辦?」
裴班芙掩唇發出一聲輕笑,「我受不了他們肚子餓的眼神嘛,至于咱們……咱們快點找到客棧就行啦!」
陸淺平卻反問,「如果找不到客棧呢?」
裴班芙一愣,愕然道︰「應該……不會吧?」
「所以啊,幫助別人之前要先想到自己。」陸淺平揉亂她的頭發,「行有余力才能助人,不由分說就去助人,那是給自己找麻煩,明白嗎?」
裴班芙輕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明白。」
陸淺平不以為意地拍拍身邊的空位,道︰「坐下吧,再歇會就要啟程了,這樣才能確保天黑前找到客棧。」
裴班芙在他身邊坐下,她單手抱著膝,把下巴擱在膝上,隨意拿起一枝樹枝畫著地,突然道︰「淺平哥,彩虹村遭遇水患那時,我們餓了兩天兩夜,好不容易才等到半月城的首富雷老爺子發放米粥。雖然那只是一碗清粥,可我至今記得那碗粥的味道是那麼香、那麼甜,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那是世上最好喝的一碗粥……我想,將來他們也會跟我一樣,永遠記得今天那包子的味道。」
陸淺平看著她迷迷蒙蒙的眼眸、好似有一簇火光在他眼里閃爍,這是這個女孩子第二次讓他心中五味雜陳又說不出話來。
她看起來總是大刺刺、漫不經心,但她不是個魯莽的女孩子,事實上她心細如發,能夠推己及人卻又多愁善感,在她面前,他時不時就會變得渺小,她經歷過的,都是他無法想像的,她宛若堅韌的木槿花,若是易地而處,他可能沒有她那麼堅強。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前世他從來沒有反省自己的想法,但此刻他深刻的自省著。為何他看事情都只看到表面呢?是什麼讓他失去了柔軟的心?而裴班芙這個女孩子,為何歷經了世間最剜心的分離、最悲痛的死別,還能保有柔軟的心?
半晌後,他低聲說道︰「天黑之前咱們會找到客棧。」
裴班芙一愣,她看著他,「淺平哥……」
他明白她在說什麼是嗎?好像是……他好像真的明白。
倏然間,她毫不保留的對他展顏一笑,「嗯!一定會。」
第三章 想做人上人(1)
三日後,陸淺平兩人到了岐州,大水已退,但四處仍流淌著泥水。陸淺平到了河段沿岸觀看一番,心里已有定見。
裴班芙沒有吵他,她安靜的在他身邊待著,放眼望去,樹皮、樹葉都被剝光了,只剩下口生生的枝干,還有成群結隊的野狗在亂墳崗上找屍首。
這副景象令人心驚,但她並不陌生,彩虹村也歷經過如此人間煉獄。
她蹙著眉心,心痛的問︰「淺平哥,你能治河嗎?」
陸淺平不發一語。
裴班芙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好希望出現一個能治河的人,不要再有人眼睜睜看著親人被沖走……」
陸淺平眨了眨眼,「咱們先回客棧。」
回到客棧,陸淺平向掌櫃借了筆墨紙硯,他畫了一張岐河河流、閘口的詳圖,雖比不上他前世畫的精密水形圖,但也足夠讓看的人明白了。
他帶上親自畫的河圖,和裴班芙一起去求見知府大人。
衙門外,衙役狐疑的上下打量著他,「你要見我們大人?你會治河?」
陸淺平點頭道︰「不錯,在下要向知府大人說明治河方法,勞煩通傳。」
衙役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別在這里瞎說了,快走吧!」
陸淺平面沉如水,蹙眉問道︰「你為何認為我在瞎說?」
衙役不屑地看著他,「這些年來,多的是像你這種貪圖賞金的招搖撞騙之徒,將治河的法子說得天花亂墜,就是想要眶騙我們大人。告訴你,我們大人不是那麼好騙的,眼下大水才剛退,事情多,我也沒空拿你們問罪,你們快走吧!」
陸淺平卻是寸步不移,沉聲說道︰「只要知府大人听了我的說明,便會明白我並非騙子。」
衙役撇了撇嘴,「我們大人現在一個頭兩個大,光是處置災民都分身乏術了,哪有空閑听你說話,你們還是快走吧,別給我鬧事。」
見衙役怎麼都不通傳,裴班芙拿走陸淺平手里的圖,笑吟吟地遞給他,「那麼請大爺將此圖交給知府大人可行?若是大人有意召見,我們就落腳在來富客棧,姓陸。」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衙役勉為其難地將河圖收下,打發兩人道︰「好吧,這圖我會交給大人,你們快走吧!」
只是兩人在客棧等了三日卻始終沒有消息,他們不死心,又再次前去府衙。這回衙役換了人,但同樣將他們拒于門外,甚至一句話都不讓他們說便將他們轟走。
「太過分了!」裴班芙氣得直跺腳,「看他們的態度,怕是知府大人都沒收到河圖,被蒙蔽了。」
陸淺平卻是不發一語,眼眸盯著告示牌。
「淺平哥,你在看什麼?」裴班芙湊過去,看到貼著招人告示,上面寫著府衙要清理泥沙,在招臨時工,男女不拘。
她的視線兜回陸淺平臉上,問道︰「淺平哥,你想做什麼?」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陸淺平微眯了眯眼,「我猜想,知府大人總要去現場巡視吧,若是咱們在現場,至少有機會見到知府大人,也比傻傻在客棧里等好。」
裴班芙打了個響指,眉開眼笑地道︰「這主意不錯!」
說著,陸淺平看了看兩人的衣著,又道︰「不過穿這樣可不行,回去喬裝一番再來。」
兩人回到客棧,向店小二買了兩套舊衣,又刻意將臉涂黑,裝成一副莊稼漢和農家娘子的模樣,隨即往招募清淤工人那邊而去。
清理河道泥沙是大工程,當地百姓遭逢巨變,多數家里都死了人,辦喪事和傷心都來不及,鮮少有人去應征清運工人,因此兩人很容易便得到了差事,隨著工事領班和其他人一塊兒來到岐河河道。
他們很幸運,第二日上工便听到知府大人來了,陸淺平兩人對看一眼,伺機而動,不著痕跡地往知府大人休息的亭子里移動,有樹木掩護,加上工人多,少了兩個人也沒人發現。
亭子里,除了身著官服的知府外還有兩個人,三個人正在交談,因為不知在商議什麼要事,他們也不好貿然跳出去求見,便在樹後等候時機。
「恭喜大人,這回朝廷撥下來的賑災銀兩足足有二千萬兩,其中一千萬兩做治河用,已經全數搬進大人的私庫中,其余的,下官會看著分配。」
知府滿意地捋著胡子道︰「如此甚好,切記要人人有份,才不會東窗事發。」
那人陪著笑臉,笑得很是殷勤,「下官明白。」
另一個留著兩撇胡子,師爺模樣的人說道︰「大人,前幾日有個傻子呈了張治河圖要見大人,說是有極好的治河方子要向大人說明。」
語畢,三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知府笑呵呵地道︰「本官哪里需要什麼治河法子,唯有年年治河,年年治不好,爾等才有油水可分,本官也才能過得滋潤快活。」
不遠處的陸淺平听見這番話,唇抿得死緊,手也攥得緊緊的。
看來他是白走一趟了,當一個父母官只想貪墨,他縱然有再好的治河法子也是枉然,因為正如那無良知府所說的,他並不想治河,治河只是他們貪污的掩護。
裴班芙簡直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淺平哥,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陸淺平沉著臉搖了搖頭,裴班芙會意,也噤聲了。
一會兒,工班領頭來請知府過去視察,等他們走後,陸淺平拽起她的手轉身離開。
「走吧,無須再待下去了。」他目如寒星,頭也不回的說。
裴班芙眉頭幾不可見的蹙了蹙,「淺平哥……」她也對知府很失望,可是就這麼回去她又有些不甘心。
難道他們什麼都不能做?知道了知府貪墨的事,就這麼放過那幫人?治河的一千萬兩全入了知府的口袋,那百姓怎麼辦?
她越想越氣,越氣便越不想就這麼離開。
陸淺平當機立斷道︰「那些人都是一丘之貉,良心早被狗吃了,在這里多停留也是無用,回去再找別的法子。」
兩人回到鎮上,神情顯得疲憊,疲憊中還帶著一絲沮喪。
陸淺平牽著裴班芙的手走進茶棧,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起便握著她的手,借著兩人要落坐之際,他才不著痕跡地松開。
裴班芙的耳根子驀然一熱,臉也微微發紅,其實一路上,她都很享受被他牽著的感覺,一點都不覺得他牽她的手是在冒犯她,或吃她豆腐。
她對他的感覺和來時已大不相同,她覺得他們親近了許多,雖然談不上冒了什麼險,但就是有種共患難的感覺,這或許就是她娘親說的革命情感。
她看著坐在對面的陸淺平,他正看著窗子外,眉角微挑。
她喝了口茶,偷偷打量著他,半晌後忍不住問道︰「淺平哥,你在想什麼?」
陸淺平回過神來,他正色地看著她道︰「我找到我要做的事了。」
裴班芙一對眸子靈光閃動,好奇地問︰「你要做的是什麼事?」
陸淺平喝了口茶,道︰「我今天明白了人微言輕的道理,我若想要治河,得先求功名。」
聞言,裴班芙臉上閃過一抹錯愕,「求功名?」她壓根沒想到他要做的事是考科舉。
陸淺平眼底毫無一絲波動,他平心靜氣地道︰「如果我成了知府,那麼我就能決定要如何治河,也能把那些貪官污吏治罪。」
「啊?」裴班芙瞪圓了眼,心里一陣咯噎,「你的意思是,你要做知府?」
這這這……套句她娘親說的,天方夜譚!他怎麼能在頃刻間便決定要考名功、做知府?
他這目標會不會太不切實際了一些?
「不一定要是知府。」陸淺平眼眸里波瀾不驚,最終道︰「總之,必須是個有功名在身上、說得上話的人。」
裴班芙潤了潤唇,「淺平哥,考功名會不會太、太耗費時間了?」
考功名豈是那麼簡單的,若功名那麼好考,她爺爺學富五車,又怎麼會一輩子都考不上?因為要治河而考功名的做法根本是曠日費時、本末倒置。
「除非考試是五年、十年才舉行一次,否則哪里會浪費時間。」陸淺平氣定神閑的說。
前世他是學霸,還有令人嫉妒羨慕的過目不忘本領,為了補強看書的速度,他學了速讀,可以一目十行,他有信心可以過關斬將,拿到他要的名次。
「淺平哥,你好像太樂觀了,科舉不是那麼好考的,就算五年才舉行一次,就算你足足準備了五年之久也未必考得上。」裴班芙苦口婆心地道︰「你還是快點打消考功名的念頭,想想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參與治河比較實在。」
陸淺平對她大潑冷水的態度不以為意,反而問道︰「你說說這里的考試制度,我做個參考,也好制定往後的讀書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