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卻連忙將陶娃放回架上,急急的跟上去,「我要跟鈞哥哥走。」
她哪敢買什麼,那一看就不便宜,只是她仍然很困惑,為什麼她會清楚的知道這些陶瓷器皿的不同?
宋鈞原還勸著她留下慢慢逛,但甘棠也是個拗的,逕自拉著宋鈞就往後面走,但她第一次來,哪里知道要往哪邊走,宋鈞只能無奈的揉了揉她的頭,帶著她往鋪子後方的院子走去。
一離開鋪子,映入眼簾的是極大的空地,放著成堆的陶缸及疊起的陶瓦,在右邊還有幾座不小的陶窯,不少工人正來來回回的忙碌著,尤其是在燒窯前的工人,莫不打著赤膊,在高溫前個個汗流浹背,陽光照射下,黝黑的皮膚閃閃發亮。
由于白水村里下田的莊稼漢多,這副半果模樣在炎炎夏日時常出現,甘棠早已見怪不怪,倒沒有太多想法,但這景象就是沒來由的讓她感到熟悉,甘棠的雙腳幾乎像是有自我意識般湊向前,近距離看著。
宋鈞才見到常老板,還沒介紹,就見小姑娘咚咚咚的往燒窯跑去。
常老板的目光也落到小姑娘身上,問的話也同前兩個的店家一樣,「這就是你救的小姑娘?」
「是啊,小姑娘好奇,本想交完藥膏後再帶她四處逛逛,看來是等不及了。」宋鈞失笑搖頭。
常老板看出小姑娘眼中的興趣,揮手叫來了工頭老劉,要他帶著小姑娘四處走走。
甘棠被老劉輕輕的喚了一聲,回過頭,這才發現宋鈞正莫可奈何的看著她笑,連忙小跑著過去。
宋鈞介紹常老板還有老劉,將常老板要老劉帶她去繞工坊一圈的事說了,「你若有興趣就去,若沒有,鈞哥哥將藥膏交給常老板結算一下帳,就帶你去街上逛。」
「你疼這妹妹疼得很上心啊,久久來送一次貨,不陪我下一盤棋再走?」
常老板是棋痴,偏偏工坊雇的人雖多,能好好下盤棋的對手還真沒有,而宋鈞是會下棋的,因此每回來他總會讓宋鈞陪他下個兩盤。
若是過去,宋鈞一定點頭,但又不好忽視甘棠,為難的看了她一眼。
「我有興趣,鈞哥哥,我真的真的很有興趣,你就好好陪陪常老板下棋吧。」甘棠雙眸熠熠發亮。
宋鈞看出她是認真的,便點點頭,請老劉帶著她去看工坊。
善工坊佔地很大,不說前半部裝潢雅致的店鋪,就這後半部佔地極廣旳院子便規劃得極好,幾座燒窯外有放陶土原料的屋子,也有一整排初捏陶土拉胚的工作台,一直到雕刻、燒制上圖、上釉色的工作室等等,直至最後放置完成品的陳列屋宇,每個屋里的工匠都不少。
繞了一大圈後,老劉應甘棠的要求,帶著她再度回到工作台,看著桶里的陶土,再看到其他人手腳俐落的干活兒,不知怎的她有點手癢。
老劉倒是看出來了,雖然有人戲稱捏陶叫玩泥巴,偶而也有附近調皮的孩童溜進來偷捏著玩,但這個相貌出色的小姑娘也想玩倒是挺出乎意料。
老劉跟宋鈞也是相當熟悉的,知道小姑娘失憶,心里便多一份憐惜,「棠兒姑娘若是有興趣,也可以玩一把,做點小玩意兒,若捏得不錯,我可以讓工人代為燒制,讓姑娘帶回家去,放置個幾日就可以使用或是配戴了。」
他指了指台上工人完成的作品,有杯子碗盤,也有花瓶、魚形配件等等。甘棠興致勃勃的在工作台前坐下,隨手抓了一把膏狀陶上,想了想,看著老劉說︰「我想幫大娘做一個裝藥膏的陶瓶。」她的雙手像有了自我意識,不過一會兒就捏出一個極為漂亮,寬口圓身的小瓶子來。
老劉從她開始動作就有驚艷之感,小姑娘看來頂多十四、五歲,但這捏陶的動作卻極為俐落,瓶子更是極具巧思。
老劉知道姚氏拿來裝藥膏的小陶瓶就是善工坊初學者在練燒制時燒壞的,外觀雖難看,但密實度夠,便便宜賣給姚氏。
善工坊的工人們整日又搬陶又燒窯,有時站一整天,有時上上下下的爬,腰疫背痛那是常態,因而姚氏的藥膏也用得凶,盛裝藥膏的瓶子是長頸底寬,隨身攜帶方便,用起來就沒那麼順手,總得想法子找容器挖里頭的藥膏。
可眼下,小姑娘捏出這寬口矮身圓底的小瓶,尺寸恰似姑娘家用的脂粉膏盒,還真的很適合。
此時,宋鈞與常老板下完兩盤棋,尋了過來,常老板一見也覺得驚艷,再听到老劉轉述它的用途,更是呵呵直笑,「真是聰慧的小姑娘,宋鈞,你這妹妹撿得可真好啊。」
「棠兒有心了。」宋鈞贊賞的道。
甘棠很開心,然後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有個東西要給常老板看。」
她連忙示意宋鈞稍微彎一下腰,讓她得以從他的背窶里拿出她包妥的一包紫沙泥,再遞給常老板。
常老板接過手一看,眼楮頓時一亮,「來,我們去旁邊的側廳坐著休息,也喝口茶。」
幾個人移至工作坊的一間小廳,老劉差人備來小點心及涼茶後就退到一旁,他也看到了那帕子包裹的沙泥,能當上大工坊的工頭,見識自然是有的,這有戲啊!
宋鈞跟甘棠意思意思用了茶,吃了點糕餅,齊齊看向還看著那包紫沙泥的常老板。
「小姑娘在哪里挖到這紫沙泥的?如果真如常某所想,老夫可要好好謝謝你了。」常老板頓了一下,又跟老劉說了句,「日後棠兒姑娘過來,要使用工坊的陶窯陶土,半毛錢也不收。」
「這是讓我自由使用?常老板,你都還沒確定這沙泥是不是真值錢呢。」甘棠話說得很直白,她可是一捏就捏出興趣來,打算著每一回宋鈞進鎮上她一定要跟的。
不僅宋鈞笑了,連常老板都呵呵笑出聲來,「八九不離十,常家這陶坊已經傳承三代,我從小是模著陶土長大的,是不是好的我一模就知道,就像……」他目光陡地落在她腰上的掛飾,「棠兒姑娘這佩件也是好物,雖然有些年頭了,若我沒瞧錯,應該是用紫砂燒制的陶藝,姑娘不知可否借我一觀?」
她點頭,小心翼翼的解下交給老板,她一直都知道這是紫砂燒制,但忘了所有的事,只記得這物件是啥燒制的又有何用,因此她從不曾跟姚氏或宋鈞提起。
常老板放在掌心,來回看了看,滿臉贊賞,「這掛件很特別,表面看似弦月,實則是人工雕刻成半月弧體,中間挖空,鏤有數個圓孔,作工極細。」
他仔細翻看,似確定什麼後,起身走到另一旁的楠木櫃,將上方一只同樣以紫砂燒制的壺蓋拿起,與之敲擊,清澈響聲陡然傳出,常老板笑著點頭,接著竟當著宋鈞跟甘棠的面,將一只重量不輕的鑄鐵放到那半月掛件上。
宋鈞和甘棠臉色不變,宋鈞幾乎都要伸手去搶回,畢竟這物件極可能替甘棠找回遺忘的身世。
「無礙,你們看。」常老板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老劉也是內行人,笑著道︰「放心,沒事的。」
兩人定眼一看,沒錯,那掛件毫無破損。
宋鈞松了口氣,再看向甘棠,見她突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緊攏的眉宇瞬間松開,臉上現出笑意。
「依我的經驗,只有紫砂泥的特性才能燒制出這物件。」常老板看向老劉,點點頭。
老劉進一步解釋,紫沙泥的質地細致,含鐵量高,燒制出來的色澤更是優美,以此天然陶土來燒制的茶壺可以用極高溫來焙燒定型,因而特別堅硬,據聞可以承受五百斤的重量,這種紫砂壺不僅一壺難求,且價值千金。
老劉的話一歇,甘棠就順勢接話,「此種茶壺養壺最好,愈久愈見光潤,用來泡茶能使色香味不變,而且冬日若以沸水急注也不必憂懼壺身破裂,因散熱慢的特質還能保溫。」
常老板眼楮一亮,「沒錯!沒想到小姑娘也是內行人。」
甘棠一愣,她只是順口說出來的……她看向宋鈞,只見他也是一臉驚訝。
第七章 找回熟悉的感覺(2)
常老板未察覺兄妹間神情有異,興致一來便侃侃而談,「再說到你這掛件的色澤,我年少時曾隨父親去了一趟江南,當年一富可敵國的富豪辦了花宴,我仍記得富麗堂皇的廳堂正中,放置了一只足以五人環抱的巨大花盆,里頭種植了富貴碩大的各色牡丹,每一朵皆有成人臉的大小,相當吸楮,但更吸引人的卻是花盆本身。」
常老板微微合眼,似在回憶當年,「听主人家說,那是由專門燒制宮廷用瓷的貢窯燒制,顏色似金非金,沉穩精致,幾十年來老夫一再試著燒制,始終無法企及,都想放棄了,沒承想……」他突然笑了。
老劉知道老板牽掛多年的心事,接著道︰「認真說來,棠兒姑娘這只配件極似當年的秘色花盆。」
「秘色?」宋鈞跟甘棠異口同聲的說。
但兩人的神情與心中所思卻不同,宋鈞覺得甘棠的來歷可能比他所想的還要不凡,而甘棠則驚異的發現,當「秘色」二字響起時,她腦海里竟然浮現一些模糊不明的畫面。
「是,听聞那需以特別的方法方能燒成,但此方秘而不傳,因此稱為『秘色』,也因難以仿制,自然無多產量,在坊間極為珍貴,價值連城。」常老板也知道甘棠失憶,遂下了個結論,「這制品一看至少有十多個年頭,也許是他人所贈之物,但小姑娘這好手藝絕對曾拜師高人,由此看來,小姑娘有可能來自燒陶世家。」
宋鈞忍著心里的激動,再進一步詢問,可有听聞這鎮里或附近村落,甚至更遠的大城里有此等手藝的世家或高人?
但常老板給的答案頗讓人失望,「還真沒有。」
他直言這幾年陶藝低迷,老師傅老了,做不動或離世了,年輕一輩嫌這活兒苦,真心想學的少,就連他自個兒的兒女都是不願踫觸的多,只有長子承襲他的熱忱,也是醉心于陶藝的陶痴一枚。
「眼下就我所知,就官窯出來的陶瓷藝品仍見水準,以民間來說,我朝的陶藝品還真找不到幾個驚才絕艷的,小姑娘今天露這一手已是驚喜了。」常老板將手里的掛件還給甘棠。
他話說得真,老劉也頻頻點頭,顯見是附和的。
甘棠緊緊握著掛件,激動的看著宋鈞,「所以我可以常來嗎?」
宋鈞頷首點頭。
「棠兒姑娘對工坊的一切都顯得很熟悉,也許慢慢接觸就能記起來了。」老劉可是帶著她逛了一圈的人,看得出來每一個步驟小姑娘都像是極熟悉的。
「說得好,有空就來這里走走,玩玩捏陶,也許踫到這些熟悉的東西,還真的就會想起來了。」常老板對此也頗為看好。
甘棠看著兩人的笑容,再看著宋鈞臉上的笑意,心情越發飛揚,「那我真的時不時要過來叨擾了。」
常老板自然是歡迎的,在甘棠離開前不忘再問發現紫沙泥的地點。
當甘棠一說,宋鈞就頗為不悅的看她一眼,她吐吐舌頭,知道自己走得太遠了。
「明日老夫就帶人上山去看,若真是寶貝,老夫可要重重酬謝了。」
甘棠直言不用,兩人便告辭離去。
宋鈞本想叨念甘棠一頓,但又不忍,他帶著甘棠上街走走逛逛,但小姑娘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于是買了點小東西,就返回白水村。
看著小姑娘心事重重的樣子,宋鈞安慰道︰「不急,今日證明了一件事,你是擁有一手不凡陶藝的才女,如此珍貴,肯定有人急著尋回你,你且耐心等待,鈞哥哥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
甘棠也明白自己急了,但回頭又想,萬一她的家人找來要帶她回去怎麼辦?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突然又有點希望他們不要來找,她不想離開鈞哥哥。
稍晚,姚氏回來了,听宋鈞說了在善工坊發生的事,也替甘棠高興,但同樣勸甘棠日子還是要正常過。
姚氏又美滋滋的想著,最好那時甘棠的身分已經是她的媳婦,還生了兩個大胖小子,那樣就算找到親人了也得待在婆家啊。
夕陽漫天,紅霞的光芒穿透窗戶照射在姚氏跟宋鈞的身上,甘棠看著他們,深深吸了口氣。
不管了,就算家里人找來了,她也永遠永遠不要跟這兩個最疼愛她的人分開!
翌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常老板一早就親自帶人上山,來到甘棠所說的地方勘察一番,隨即笑容滿面的命人開挖。
事實證明,這處被雨沖刷過的地層確實是上好的紫沙泥土礦,由于這塊地屬于地方州縣,後續的買地開挖常老板趕緊讓老劉帶人將所有的程序都辦妥。
還好白水村四周環山,即便這接近深山入口的一片山地成了常家的私人土地,也並未影響到村民的日常,諸如上山打獵撿柴采藥等事都如常進行。
若說有誰不一樣,就是村民們羨慕的甘棠,常老板因為甘棠得了這一座難得的陶土礦,豪邁的付了一大筆酬勞給她當謝禮,原本只是一個身分不明、身邊除了一件精致的紫砂掛件外,一毛錢都沒有的失憶小姑娘,頓時成了人人稱羨的小富婆。
小富婆轉手就將那一疊高高的銀票及兩小木盒的銀子全數交給姚氏,不過姚氏隨即就交代宋鈞帶甘棠去鎮上的錢莊開戶,將這一大筆錢存進去。
姚氏跟宋鈞都不肯用甘棠的錢,不管甘棠軟磨硬泡說了多少個理由,母子倆都是硬脾氣,甘棠敗了,又不甘願,于是特別提領了一小筆,轉身就向善工坊買了陶土,以她做的第一個藥瓶為樣本下了訂單,打算做一批同款瓷瓶,準備送給姚氏裝藥膏。
雖是下了訂單,但小姑娘看著別的工匠捏陶,忍不住技癢,決定自己親手燒制、繪畫瓶身,也因為這個決定,讓她展現一手好畫工不說,竟連釉色的調配及火焰溫熱的控制也是個中好手。
其他工匠大為驚艷,這姑娘小小年紀,怎麼能燒造出比四、五十年的老師傅更精致的陶藝品呢?
何況這還不是用上好陶土,而是尋常做老百姓生活家用器皿的普通陶土,但小姑娘技術硬是了得,能讓產品釉色晶瑩,胎質細膩,稱得上是上品了。
此事自然由老劉的口中傳到常老板耳里,常老板看著擺放在桌上恰似精品的小瓶子,再三細看,驚嘆連連,笑得合不攏嘴。
他看向坐在另一旁的老劉,兩人雖是主從,但幾十年的交情,感情更勝親兄弟,兩人又都是眼光犀利的人,自然從小姑娘身上看到無限商機。
第二日,宋鈞一如往常親自送甘棠來到善工坊後,常老板將宋鈞也請到廳堂,桌上已經有一份誠意十足的合作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