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為何不願這般名正言順大張旗鼓行事呢?」盧麟二話不說,一拍大腿。「……自然是心里有鬼!」
「自去歲至今,有二十余戶村民因紅衣僵尸作祟畏而搬離小湯村,」李衡的語氣耐人尋味。「其余村民人心惶惶,雖為了守住村中銅鐵二礦這巨大利益而始終不做他想,可時日一久,若被吸血而死的人更多,風聲流出,自有要命不要錢的棄家而逃。甚至有哪一日全村盡數遭此法滅了個干淨,恐怕外人也只會以為,確實是冤魂僵尸索命。」
「尤其縣衙人力和能力皆有不足,最後也只能以懸案終結。」盧麟嘶地吸了口氣,面色嚴峻起來。「……村子空了,外人又不敢來,銅鐵二礦自然淪為有心之人的掌中物。」
如此看來,蜀王確實最最可疑!
李衡低眸。「此事,尚須多加籌謀,不可妄動。」
盧麟神情也不太好看,為難地道︰「沒錯,就算蜀王再不得聖人歡心,可畢竟是聖人親子。」
一個弄不好,不說蜀王有事沒事,他們這做臣下的就先得出事。
李衡沉默,修長指尖在圈椅扶手上輕敲。
「阿郎,」盧麟嘆了口氣,語重心長。「查,或不查?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既受聖人之命忝掌大理寺,自該嚴守法度為大唐盡忠。」李衡語氣淡然而堅定。「不冤枉一人,也不錯放一人。」
盧麟欲勸,可也知道他的脾氣,想了想,道︰「論機變狡詐足智多謀,長安那些老狐狸恐怕還及不上你,不過阿兄倒是可以在武力上全力支援你,說吧,需要我怎麼做?」
「多謝世兄。」他微微一笑,黑眸明亮。「然,只要世兄繼續把控好和蜀王相鄰的關哨,佯裝什麼都不知道即可。」
「就這樣?」盧麟皺眉愕然。
「就這樣。」
「這是什麼道理?」盧麟不明白。
他只微微一笑。「蜀王奉聖令不日將回京赴牡丹宴。」
「所以你打算待蜀王回京,再從他口中一探虛實?」盧麟有些興奮。
「在沒有更多線索前,我不會妄下論斷。」他沉吟,語氣平和。「如今也不過是謹慎些,多想些罷了。」
盧麟眨眨眼。「……你們這些文官的腦子跟蜘蛛網似的,我這大老粗是不指望搞懂了,行!總之有用得上阿兄的地方,只管說一聲便是了。」
「有勞世兄。」
接下來兩人又針對小湯村礦脈之事說了幾句,後來盧麟的下屬來報有緊急軍務,他便匆匆告辭走了。
臨走前,還不忘聲聲交代,若有事,盡管捎信到節度使府。
李衡坐在圈椅上,神情若有所思。
「阿郎,車馬已備妥。」雪飛悄然而入,躬身道。
他豁然起身。「好。」
曹照照退燒醒過來時,還有好一會兒的恍惚茫然……
她躺在柔軟如雲朵的被褥上,對著繡紋漂亮的天花板(?)發呆。
這是……哪里?
身著淺白流雲滾邊袍子的李衡正坐在她身畔,身軀修長挺直,寬肩背脊線條優美,從側面看過去,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俊美剛毅的輪廓,專注端詳著手中的卷宗,那種認真的男人最性感的風情直直撲面而來,令人不覺心旌搖動……
她痴痴地、安靜地望著他。
——等等,她這該不會是在對自己的老板發春吧?
曹照照頓時把自己活活嚇醒了,她一下子被口水嗆到,連連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
李衡飛快扔下卷宗,眸光驚喜,既想笑又憐惜地忙抱扶起了她,大掌輕輕在她背後拍起來。「醒了,慢慢來,深吸氣……」
「咳……我沒事,沒事。」她喘咳得小臉通紅,好半天才換過氣來。「我們這是在——馬車里?」
「是,再趕路三天,便可返抵長安了。」他舉止輕緩地小心將她扶坐好,低頭凝視著她。「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你餓不餓?爐子上溫著燕窩粥,我幫你盛。」
曹照照恍神地仰望著他,在暈黃幽微曖昧的燭火底下,隱約中有種錯覺……好像,他凝望著自己的眼神恁般深情啊……
眼前男人胸膛肌理闊厚,身量高大,有種又撩又禁欲的氣質,讓人……讓人……讓人真想不顧一切撲上去小爪爪亂模好幾把……
——打住打住!職場公然性騷擾是違法的!
她痛苦地把自己眼放狼光的雙目跟撒隆巴斯勉強從肌膚上硬生生撕開般,挪移到了……比如矮幾上那盤羊肉胡椒烤餅。
「我,呃,下官想吃餅。」她舌忝舌忝唇。
「不行,你大病初愈,腸胃受不住那些油膩的。」李衡想也不想斷然否決。
她肚子咕咕叫。「小人肚子餓……」
「有燕窩粥。」
「那個比即溶燕麥片還不頂事。」她苦著臉。
「何謂即溶……燕麥片?」他一頓,語帶遲疑。
「沒事,我隨口說的。」她嘆了口氣,忽然身子一僵,像想起什麼地悄悄往旁邊挪了挪,拉遠了和他之間的距離。
李衡眉心一蹙,不動聲色地又朝前坐了坐,修長大腿堅定地挨著她,大手伸向她的額頭。
「大人要做什麼?」
他右手穩穩托住她的背心,固定住了身子,左手果決地搭上了她的額,在確認她額頭微微溫涼,熱確實退了,這才稍稍釋然。
「大人……」她只覺被他掌心覆蓋住的後背肌膚一陣敏感酥麻。
「先喝碗燕窩粥暖暖胃,嗯?」他目光溫柔,低沉嗓音透著磁性,她的耳朵莫名熱了起來。
那個「嗯」,也太蘇了……
她下意識地微微一抖,口干舌燥地瞪著他。「大人您……沒事吧?」
他微愣。「何意?」
「您這樣有點怪怪的,會讓小的誤以為你……」
他濃眉高高挑起。「哦,誤以為我什麼?」
——暗戀我。
曹照照把沖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裝死地道︰「那個,大人我覺得有點頭暈,我能再躺回去嗎?」
他凝視著她,無奈又縱容地低低一嘆。「好,那先喝了燕窩粥。」
「喔,對,忘記了。」
吃飯皇帝大,為難誰都不能為難自己的胃。
她乖乖地由著他親手捧著那盅燕窩粥,仔細吹涼了,這才連盅帶勺子放在她手邊。
幸虧他沒有說要喂她,否則曹照照肯定懷疑起李寺卿大人是不是被誰給穿越了。
然而李衡未堅持親自投喂,不過是看出了她眼底的那抹怯怯和防備。
他又有嘆氣的沖動了……
「照照,你在怕我?」
埋在燕窩盅里吞吃得正歡的小臉聞言抬起,她一臉茫然。「啊?」
「或者,你還在惱我凶了你?」他低聲問。
對∼∼∼厚!
他沒說,她差點被幾日的高燒斷了片兒,忘了還有這麼一件事。
「那個,下官不敢。」
「不敢,而不是沒有?」
她垂頭,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盅底殘存的一點燕窩粥,「大人明察,下官記著自己的身分呢!」
他心口一疼,英俊肅毅的臉龐有些發白,半晌後輕聲道︰「是我話說重了,只是國有國法,我等公門中人若連自己都不能謹守法紀律令,又有何資格要求百姓知法守法?」
她悶悶的,「我……沒說大人您不對啊。」
「但你還是惱我了,」他輕嘆。「對嗎?」
她心里亂糟糟,勺子刮得盅底喀喀作響。
其實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現在渾身還跟被推倒又重新拼湊起來的積木一樣,晃晃悠悠虛得厲害,但她的腦子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靜了起來。
曹照照知道自己當時是情感和情緒凌駕于理智和專業之上,再加上……刺激過度,所以心態瞬間就崩了。
可李衡是大理寺卿,大唐法治最高長官,他捍衛嚴謹剛正不阿的法治精神原是應該的。
而她身為下屬,越級逾權犯上本就不該,要是換做一般的長官,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自己都得被罰到不要不要的……而李衡只是嚴詞訓誡,事後也沒有追究懲處,她該知足了。
——那,她究竟在別扭委屈個什麼鬼?
曹照照心底的茫然更深了。
人會任性放肆,往往是心有倚仗,不是仗恃著自己有靠山,就是吃定對方待自己是特別的,和旁人就是不一樣。
她在大唐沒有靠山,那……就是吃定李衡對她是特別的了?
曹照照一震,驀地睜大了圓圓眼。
不……不會吧?她居然在大唐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瑪麗蘇?那款自以為所有霸道總裁都要愛上我的嚶嚶怪?
靠!哪來的自信啊?
這年頭穿越的可不只有女主角,還有更多是路人甲跟炮灰啊啊啊啊……
她捂著額,拼命叫自己冷靜下來。
所以她那天會因為他訓斥她,就覺得心痛如絞、備受委屈,該不會是就在那一剎那——
她壓根兒忘了自己是大唐社畜一枚,而是把自己當成女主角了?
不不不,這可是職場大忌,就如同偶然被年輕英俊的住院醫師請喝了兩次超商拿鐵,就覺得該醫生肯定是愛上了自己,想要和自己共譜一曲「風流醫生俏護士」的戲碼……
這不是在搞笑嗎?
——萬萬不能遇到老板親切點,就開始肖想起當老板娘了!
別忘了,幾天前她才被老板嚴正告誡「要記住自己的身分,勿忘形,莫逾矩」。
曹照照心口酸澀酸澀的,但也有種莫名的釋然輕松感。
對,認清身分,事情就好辦了。
「大人!」她忽然正襟危坐——要不是馬車高度不允許,還想立正站好——態度嚴肅表情認真地對他道︰「您放心,我都想明白了!」
「你……」李衡心一跳,有些口干。「想明白了……什麼?」
她看出他深邃漂亮的黑眸里有著隱隱希冀期盼,更覺得心頭熱血澎湃激昂,跟當年宣誓南丁格爾誓約一樣恭敬虔誠——
……余謹以至誠,于上帝及會眾前宣誓︰終生純潔,忠貞職守,盡力提高護理職業標準,勿為有損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藥,慎守病人及家務之秘密,竭誠協助醫師之診治,務謀病者之福利。
「大人,以後下官定當慎守唐律及我大理寺一概相關規定,盡忠職守,不做有損大理寺聲譽之事,不行有害大人名譽之舉,恪遵上官和下屬間分際,絕不忘形,也不再逾矩——」她抬頭挺胸,小嘴吧啦吧啦吧啦振振有詞。
他的臉越听越黑了……
第12章(1)
馬車回到了長安,李寺卿大人一路上臉色鐵青難看,無論上下馬車,高身兆身板都是挺拔僵硬的。
曹照照模模鼻子,乖乖跟在後頭,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兒。
看吧,老板就是老板,心情好的時候跟你啦咧兩句是給你面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做出張撲克牌臉,做下屬的就得噤若寒蟬,哪邊安全哪邊躲去。
李衡背影大步向前,消失在李府大門內。
斷後(?)的清涼忍不住悄悄對曹照照問︰「曹司直,大人這幾天……是怎麼了?」
「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用躲在馬車車廂角落里當背景板了。」她忍不住嘀咕。「不過大人連續兩天都在看卷宗,吃飯的時候都不肯放下卷宗,可能是……出差了一趟,公務堆積太多,看不完,所以心情不好吧?」
清涼啞口無言地看著她。
這,不像是大人平常的作風啊?
而武藝高強內功深厚,耳力好得很的雪飛表情有些古怪……
「曹司直……」
「噯?」她回頭。
雪飛看著她目光澄澈一臉天真,默默地吞了原想說的話。「無事。」
曹照照疑惑地眨眨眼,後來還是認分地繼續往前走。
出差回來,她按照慣例把此行辦案點滴記載了下來,不過後續她病倒昏迷後的小湯村一干人等審訊過程,她沒有參與,所以關于那兩名受害者是死前已然流產?還是被暴民生前剖月復後,才又動手殺人殉葬?
那三名該死的強暴犯在侵犯兩姊妹後,被人一一引入山上殺害……是那名獨孤老丈自己設下的陷阱?還是祖孫三人共同行動?抑或是凶手另有他人?
她坐在自己的案牘前,撓頭苦思,猶豫再三……看著驗尸格和案件紀錄上還空白了大半欄,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溜去跟清涼打探。
相較于雪飛和炎海兩名出社會已久的菁英分子——老油條,跟高中生沒兩樣的清涼小弟還是好講話多了。
可清秀的清涼見她一手抱著卷宗一手拿著毛筆興沖沖地來向自己「求教」,突然間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那個,個中詳情,您還是直接找大人吧。」清涼遲疑的開口,隱含提醒。
「這種小事就不用驚動大人了,」曹照照一臉討好陪笑,滿眼期待。「我得趕著交作業的,好心幫幫忙唄?」
清涼被她熱情燦爛的小眼神逼視得連連敗退,只得吞吞吐吐道︰「蜀王遞密信與大人,其中一份便是獨孤老丈的證詞,自陳在知道了那三人欺辱了自家孫女後,獨孤老丈悲痛盛怒之下,便借詞要同那三人談婚事,分別引誘了三人上山,他雖年邁,卻精通陷阱之道。」
「原來如此。」她恍然,不免同仇敵愾地道︰「要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曹司直,你是公門中人。」
她一頓,咕噥道︰「知道了知道了,遇事就該報警……然後呢?小湯村相關人等的供詞可有說明那兩姊妹月復中之子是怎麼沒了的?」
清涼搖頭。「不是小湯村人干的,是獨孤老丈不願孫女兒們誕下孽種,所以用紅花墮了她倆的胎。」
她心一緊,喃喃道︰「可……胎兒都四個月大了,這麼極端的墮胎法,很容易連大人帶孩子都有生命危險啊,不說別的,光是大出血就會死人了。」
清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曹司直,難道你希望那兩個孩子生下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心情沉重,長長嘆了口氣。
倘若是她,恐怕也接受不了自己被迫孕育一個強暴犯的孩子吧?
只是覺得作孽的是男人,而受罪的往往是女人和孩子……
「曹司直還有話要問嗎?」
「沒了……謝謝你啊。」她愀然不樂垂頭喪氣地抱著待填的卷宗走了。
又重新回到自己小小的「辦公室」內,曹照照心情低落了很久,她看著驗尸格和案件紀錄,下筆如有千斤重地一一填上。
日落黃昏的夕陽斜照而入,她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外頭長長的青石地,遠處執哨的大理寺衛士……
還是很想回家。
二十一世紀的女人,拜兩性平權所賜,已經逐漸擺月兌了過去只能依附于父權和夫權的陰影,身為女子,人生多了許多的選擇,也大多能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這里不一樣。
她嘆了口氣。
「曹司直。」清涼又出現在門口,執手禮喚道。
她抬頭。「哎?」
「阿郎問您卷宗整理得如何,他要下衙了。」
「好了好了,我都寫好了。」她趕緊把驗尸格和案件紀錄規整好,恭恭敬敬地遞過去。「煩請你幫我拿給大人,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