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她今天還要去哪里,薛吟曦搖搖頭。「不出去了,今天謝謝表哥。」
語畢,她向他斂裙一福,隨即帶著兩名丫鬟回蘭陽院。
當晚,回府的薛弘典夫婦都到竹林軒來謝謝他對女兒的維護。
「杜聖文肯定有派人盯著縣衙,不然,怎麼我們夫妻都出門,他的人就到了,還好有你。」薛弘典對杜聖文真的沒轍,他是一縣之首,不好用私刑報復啊。
朱哲玄挺了挺背脊,「沒事的,我會一直保護表妹。」
「好,很好,要一直保護她。」薛弘典慈愛的拍拍他的肩膀。郭蓉也給他一個贊賞的眼神,才轉回自己的院子。
「舅老爺跟舅夫人是先去表小姐那里,知道世子出了大力才過來致謝的。」在縣衙里混久了,人緣佳的丁佑也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方式。
「舅舅跟舅母對我愈來愈好,你們有沒有感覺?」朱哲玄沾沾自喜。
兩個小廝用力點點頭。
翌日,朱哲玄被分配到的工作是上山采藥材,因為跟著去了幾趟,他都識得山上能拔的草藥,但要帶著兩個小廝去,他不太想。
「表妹呢?」
「我要去看一個孕婦。」她說。
大肚婆?那肯定得進內宅,罷,他沒興趣。
于是朱哲玄最終帶著兩個小廝到山上采藥,但也不知是否身邊少了某人,他意興闌珊,有氣無力,一湊滿三竹筐他便快快驅車回縣衙。
主僕三人想也沒想的就往蘭陽院去,宋安跟丁佑熟悉的去整理那些采回來的藥材,朱哲安卻見薛吟曦正在大堂與幾個小管事處理家務。
見到他,她停下手上的筆,「表哥有事?」
「沒事,你忙。」
他無聊萬分的回到竹林軒,過了好一會兒,兩個小廝也回來了。
丁佑皺眉跟他透露,「表小姐心情好像不好,我跟宋安巡了藥田要回來時,看到她一連嘆息好幾聲。」
「茯苓還說表小姐盡力了,但指的是什麼事我們就不好問了。」宋安補充說明。
朱哲玄撫撫下顎,想了想,跨過廳堂門檻,走了兩步後足尖一點,一個飛掠,施展輕功熟門熟路的窩回蘭陽院那棵歪脖子的蒼天大樹上。
不意外的,大堂卷簾窗後,薛吟曦專心的看著那本厚厚的舊醫書。
不遠處,半夏與茯苓走了過來,正好就站在樹底下。
「看吧,小姐還不死心呢,那本書都看多少次了,那上面的字我有一半都不認識,認識的字連起來看也看不懂。」半夏想到那些艱澀的字句,頭都要疼了。
「小姐說林嫂子的狀況不好,雖然給了她安胎的藥包,但只能安安林嫂子的心,至于月復中胎兒能不能轉個向,小姐也不敢說。」茯苓嘆口氣。
聞言,半夏就抱怨了,「沒想到京城來的工匠也做不了小姐要的手術刀,看小姐失望的樣子,我都舍不得了,還有啊,小姐昨天還騙夫人說她放棄動手術了,可你看小姐這樣,哪里像放棄了,不行,我再去找夫人。」
「不可以,小姐就是不想讓夫人擔心才撒謊的,你怎麼可以拆小姐的台,你這樣我會生氣!」茯苓清秀的臉繃了起來,嚇得半夏忙說不會去,才讓她的臉色緩和些。
朱哲玄以為薛吟曦無所不能,沒想到也有事能難倒她……等等,若是他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是不是就代表他比她還厲害?
他解決困擾她已久的難題,她說不定會佩服他,甚至發展成愛慕,那他牽她小手時她也不會想甩掉了……
想到這里,他突然充滿斗志。沒錯,他也可以讓舅舅、舅母刮目相看,他不是一無是處,他比他們贊不絕口的女兒還要厲害!
半夏、茯苓正長吁短嘆,沒注意到朱哲玄從樹上悄悄下來,來到她們身後,刻意咳嗽兩聲,兩個丫鬟身子抖了一下,差點尖叫出聲。
「朱世子什麼時候來的?走路怎麼沒聲音。」半夏撫著狂跳的胸口。
「喔,本世子來了好一會兒,該听的不該听的都听到了。」他笑說。
半夏跟茯苓對視一眼,神情有些慌,正要開口跟朱哲玄打商量,他已大步越過兩人往屋里走去。
「朱世子,等等!」兩人急喊。
朱哲玄哪會理會她們,幾個箭步已經走進大堂。
內室窗台下,薛吟曦正低頭看著案桌上一本舊醫書,女敕如青蔥的玉指輕捏著狼毫,柔和日光透窗而入,將她整個人瓖了一圈淡淡金邊。
兩個丫鬟略微大聲的喊叫令她回神,視線亦從書上移開看著進來的朱哲玄,「表哥怎麼過來了?」
兩個丫鬟著急地追進來,看著大方坐在軟榻另一邊的朱哲玄,半夏頻頻向他使眼色,要他別說出她們剛剛講的事。
朱哲玄挑挑眉,勾起嘴角一笑,目光就落到薛吟曦身上。
見半夏咬著下唇,茯苓看起來也很不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薛吟曦給了兩人安撫的眼神,吩咐道︰「給表哥送杯茶。」
半夏動作快,倒了杯茶給朱哲玄,再後退與茯苓站在一塊兒,茯苓低眉順眼,半夏也低著頭,但眼楮不忘瞪他。
朱哲玄喝了口茶,「听半夏跟茯苓說你一直在啃這本醫書,還為了手術刀具發愁?」
薛吟曦看了兩個丫鬟一眼,兩人的頭垂得更低。
「說來,咱們是一家人,表妹也太見外了,你的事就是表哥的事,來,我看看。」他伸長手就要拿走桌上那本舊醫書。
薛吟曦直接將書闔上,「表哥不會有興趣的。」
「汝非我,焉知我沒興趣?」他邪肆一笑,「表妹還是跟表哥說上一說,要不然我可要去跟舅母說有人騙她了。」
「你!」她語塞。
半夏氣得上前一步,「朱世子,你怎麼可以這樣——」
「好了,半夏。」薛吟曦難得大聲的打斷半夏,她今日本就心煩,實在听不得半夏大聲嚷讓。
林嫂子的事攸關兩條生命,她跟娘親遍尋多位工匠仍做不出醫聖孤本里所描述的手術刀,她們雖然都很沮喪,但母親行醫多年,對生命的無常比她更看得開,反而是她有了執念,不願放棄。
為此母親勸慰她多回,她因不想母親擔憂,遂順其意謊稱已經看開,把仍去義莊找尸體練刀的行為解釋是為想多了解人體構造,其實私底下她花了不少錢買坊間的各種小刀嘗試,只是都不順利。
「表妹不說話?好,那我現在就去找舅母,真沒想到在舅母眼中最乖最聰慧的孝順女兒也會糊弄她。」他作勢站起身。
「表哥坐下吧。」薛吟曦輕嘆一聲。
朱哲玄眼神異常明亮,俊臉上明晃晃的寫著「他贏了」三個大字。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中的種種煩躁情緒,再次打開醫聖孤本,向他解釋上面教導的人體外科手術,再提到林嫂子是一名孕婦,因為胎位不正,自然生產將有很大風險。「其實幾本古籍醫書上都曾有過記載,前朝有一神醫為孕婦剖月復生子,並詳細記載麻沸散等物的使用,我跟母親亦都熟背在心,奈何無器具在手。」此事攸關兩條生命,她說得也格外的認真。
她說的這些或多或少朱哲玄都知道一點,除了半夏曾經提過,他偷窺蘭陽院時也曾趁夜翻看這本醫書,所以听到後來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過的美人很多,但薛吟曦該是其中最具韻味的,一雙如靜湖般的美眸,如櫻粉唇,再加上兩人的身高差,即便是坐著她也得微仰頭與他說話,他因而可以清楚的看到她光潔的下巴與修長白皙的脖頸,他及時收回往下的眼光,一顆心又再度怦怦狂跳起來。
「我說完了,表哥也可以走了。」她那雙澄澈明眸定定的看著他。朱哲玄耳尖莫名燒紅,一顆心跳得更快,他突然起身,伸手抓過那本醫書。
薛吟曦愣了一下,神情一急地傾身過來,「還給我!」
「放心,這書只是暫借,本世子會替你把那啥勞什子手術刀做出來。」
她柳眉一皺,「可是——」
「表妹別看不起我,這種東西我可能,不,是真的可以幫你做出來,我和那幫狐朋狗友正經事做的雖然不多,但不正經的事做的可多了,相信我吧。」他信心十足的拍拍自己的胸脯,見她憂心的目光又落在醫書上,他舉起右手發誓,「放心,絕不會弄丟或少頁,表哥以生命起誓。」
薛吟曦輕咬下唇,雖然仍舊有些不放心,但如果他真的能做出來,林嫂子的事便可迎刃而解,有希望母子平安,「好,人命關天,表哥若能做出來,那日後便可救治更多的人,但是——」
「我知道,若我不行就別逞強,別佔著茅坑不拉屎,走了。」他神情輕松的拿著醫書就出去了。
「朱世子說話真粗俗。」半夏咕噥道。
「但卻是實誠話,倒是你們……」薛吟曦看著兩人,真不知該說什麼。
半夏臉兒一紅,「小姐,對不起,我們真不知道世子爺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不然,我跟茯苓絕不會說起那件事。」
最過分的還是朱世子,竟用撒謊一事來威脅主子!
薛吟曦也沒怎麼生氣,只訓了她們幾句,也沒懲罰,如此寬容讓兩個丫鬟更愧疚了。
第六章 手術刀打造完成(1)
這個晚上,薛吟曦作夢了,而且還是被薛弘典夫婦收養五年多來常作的一個夢,夢境里只有一種規律的滴答聲,四周的景物皆是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
每回隨著養父母游走過不同的縣城村莊,她都會特別注意有無和夢境里相同的聲音,卻始終沒有發現,她不曾告訴養父母這個夢,他們疼愛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去清楚這是什麼聲音,試著找回她的家人。
但她不想麻煩他們,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許是個遺憾,對那些可能等著她回家的家人也是一個痛,不過她一直都認為她很幸運,能遇到這麼好的養父母,所以她盡可能的獨立自主,不願依附他人,習醫一事便是如此。
養母擅醫術,喜歡研制各類藥丸,她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醫術愈來愈好,讓養母可以放心去做她喜歡的事,養父亦然,他在乎的、想做的是為老百姓謀福利,創造更好的生活,她便接下中饋,讓養父無後顧之憂,專心縣務,惟獨林嫂子是她自己的執念。
醫書現在被朱哲玄拿去,她應該對他多點信心,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他其實是可以被信任的。
薛吟曦也不知是在自我安慰還是想自欺欺人,但終究放心不下那本醫聖孤本,她還是開口讓半夏拿一張百兩銀票去給朱哲玄,再要她找人去盯著竹林軒,若是朱哲玄正事沒做,反而故態復萌往青樓去,她是一定要將那本醫書討回來的。
半夏照著主子的吩咐,很快找了跟她要好且結拜為姊弟的小廝齊山去盯梢,齊山十歲,長相憨厚,性格卻古靈精怪,交給他包準沒問題。
朱哲玄這次也是認真的,他一連出去好幾天,詢問縣城里的幾家鐵匠鋪不少問題,又叫丁佑、宋安去買大大小小的刀具,接著他不是在竹林軒里日以繼夜的鑽研,就是往城西的打鐵匠張老漢那里耗上一整天。
齊山盯了十天,將這些事回報給半夏。
「這還是那個紈褲世子嗎?好吧,就算前些日子變了不少,但你說他跟張老漢一樣開始打鐵,我不信,我嚴重懷疑你被他收買了。」半夏還是對朱哲玄拿她跟茯苓私下說的話威脅主子一事耿耿于懷。
「冤枉啊,半夏姊姊,弟弟怎麼可能被收買,我的人品姊姊還信不過嗎?」齊山咬著唇,一臉委屈。
他是縣令大人從人牙子那里買進來的,沒親沒戚沒朋友,就半夏姊姊對自己好,她有什麼好吃的一定也省著給他。
半夏想想也是,拍拍他的頭,「好好好,姊姊冤枉你了,對不起。」
她將主子給自己的糕點包了幾塊讓齊山帶回去吃,自己則進了大堂,將齊山這段日子監視朱哲玄的事說了。
薛吟曦想了想,讓半夏去備車。
半晌,薛吟曦帶著兩名丫鬟上了車,往城西張老漢的打鐵鋪奔馳而去。
「小姐是不是跟我一樣不信朱世子會卷起袖子打鐵?」半夏看著茯苓,小聲問道。
「就你多嘴,小姐心里有主意。」茯苓輕聲回答,再看主子一眼。
從醫書被朱世子拿走之後,主子就睡不安穩,她看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朱世子別讓主子失望才好。
馬車行駛一段路後轉往城西,再轉入一靜巷,眼前就見一家打鐵鋪,矮矮的屋子連門也沒有,兩旁是一些生鑰的大小鐵鍋及菜刀等物,推疊得有些雜亂。
門口有一個燒火大爐,一名老漢與一名男子正湊在一起,兩人都灰頭土臉,男子正是朱哲玄,他穿著短打,像極了莊稼漢。
一老一少正對著一塊燒紅的鐵塊你一鎚我一鎚的用力捷打,火光四處噴濺,但兩人都沒閃躲,後來張老漢喘息後退,朱哲玄一人繼續,他一次又一次抬高手上的大鎚用力敲打,鏗鏘聲不絕于耳。
那張沾了灰的俊顏十分專注,挺直的鼻梁因為光影的關系形成一道陰影,滴落的汗水也讓他那張向來太過俊美的臉龐多了股陽剛味。
認真的男人最好看,車窗內,薛吟曦情難自已的看痴了。
「真的是世子爺!不能啊,這是撞邪了還是被啥鬼怪附身了?」半夏也透過隙縫看著,喃喃自語。
「走吧。」薛吟曦回了神,臉頰不知怎麼還微微發燙。
「喔——是。」半夏敲敲車壁,示意車夫駕車走人。
馬車駛過打鐵鋪,車窗簾已經落下,因而所有人都沒有看到朱哲玄看到馬車過去後勾起的唇角。
呵,還是忍不住來看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派人盯著我。
朱哲玄是認真練過武的,早知道身後多了一條小尾巴,但他不怕被盯,就怕沒人來盯,若沒人看著,怎麼讓薛吟曦知道自己有多麼努力的在干活?
就在馬車經過打鐵鋪不久,店內就走出一名身著粉衣的女子,她年約二十,身形縴細,挽著婦人髻,一張巴掌臉惹人憐愛,兩翦秋波痴痴看著朱哲玄,一顆芳心更是怦怦狂跳。
十幾天前,當朱哲玄出現在店鋪,張曉妍就對他一見傾心。
再後來,他天天過來向她父親請教,偶而拿著醫書,偶而又拿著奇怪的圖紙,他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但並不蠻橫自大,對她父親非常敬重。
打鐵就是個粗活兒,父親常是渾身髒污,但他臉上全無嫌棄,總是虛心請教,對父親的意見跟建議認真聆听,若有疑惑更會與父親認真商討,再提出自己的想法跟解決方式。
他貌若潘安,舉手投足皆見氣勢,對父親或被休離回家的她不似其他人,目光不是帶著憐憫就是看不起,朱世子從不曾低看她,對她的兩個女兒也相當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