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她夜夜心悸、精神恍惚,一點小事都會嚇得無法喘息,太醫的藥吞過一碗又一碗,但半點用處也沒有,她的頭發大把大把掉,她的皮膚變得乾瘵蠟黃,短短時間內她老了十幾歲。
她請來高僧講經,符咒貼滿屋牆,依舊阻擋不了惡夢侵襲。
為此,母親替她求來赫赫有名的慧靈大師。
大師有雙通天眼,剛走進玉芙殿,立即凝重了神情,他看著梁貴妃的眼神里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讓她不知所措。
最後即使在母親的強力要求下,大師還是沒有施法畫符,只給她指點一條明路。
他說︰「既已做下虧心事,別無他法,娘娘只能求取原諒。」
于是有了今晚這場祭拜。
「啊——」一聲尖叫後,宮女暈了過去。
梁貴妃猛地抬頭,一道白影飄來,嚇得她抱頭縮項,全身瑟瑟發抖。
「不是我,是太後娘娘,你去找她……我真的以為那是墮胎藥,我沒想到你會七孔流血死狀淒慘……對不起,我錯了……」
白影在她身前站定,她哭得涕泗橫流。「求求你饒了我,我給你燒紙錢,給你點長明燈,我只是小小妃嬪,太後的命令我不敢不遵,我真沒想到會一屍兩命,我每天都在自責……」
「你自責?」
怎麼是男聲?所以不是薛紫嫣而是向文聰嗎?她猛地抬頭,對上向文聰那張慘白的鬼臉,她嚇得抱頭大叫。
「向大人,你大人大量饒過我吧,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眼看你就要查出下毒凶手,如果讓皇上知道,太後定會推我去頂罪……我苦啊,皇帝不喜歡我,太後不喜歡我,我每天過得戰戰兢兢,你也有女兒,知道身為女人有多辛苦,我不是故意要殺你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給你燒紙,我請道士給你超度,你要我怎麼做都行……」
她不停嘶喊、不斷磕頭,白影始終冷冷地看著她,汗水濕透衣衫,夜風拂過寒徹骨,強烈的恐懼不斷襲擊,她的心神再也無法承受,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暈了過去。
咚的一聲,心髒墜入深淵。
原來這才是真相,不是帝王怒發沖冠為紅顏,爹爹竟是死于後宮女子之手。
不值得的呀,爹爹那樣的清官吶,理想抱負尚未實現,人生就此終結,一個女人的恐懼葬送他未來數十年。
憤怒、怨慰,她討厭死了後宮這塊骯髒地,女人的恩恩怨怨葬送無數條冤魂。
面容糾結,仇恨盈眶,她氣到全身都在發抖。
很難接受對嗎?是的,他也一樣,知道向文聰中毒那刻,他也差點兒抑制不住殺人沖動,那樣的人才、那樣的品行,那是國家棟梁啊!
沒有催促,齊沐謙安靜地陪向萸坐在樹干上,消化滿月復哀慟,他知道這個時候她特別需要依靠,于是環起她的肩膀,低聲道︰「真相帶給人們的,往往不是釋然。」
對,無法釋然!知道真相之後,心情越發沉痛,看著躺在地上的梁貴妃,她想要跳下去,百刀千刀了結她的生命,為父報仇。
「你想要她現在償命嗎?」他問。
齊沐謙打心底明白,這個時候弄死梁貴妃不是正確決定,但是向萸那樣傷心,如果凶手伏誅能夠讓她展顏,那麼不就是冒險嗎?值得的。
「你清楚明白誰才是真凶,卻任由百姓咒罵也沒有揭開真相,那是因為你有不能動她的理由,對不對?」
她竟能明白?他沉重道︰「對。」
她吞下沖動,迎上他的視線。「那就等到最好的時機再動手。」
兩人對望,不語,眼底都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像是掀開了混沌不明,又像是與對方更加貼近。
向文聰形容得真貼切,她不但聰慧又體貼,她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事情,永遠不會把自己擺在第一位。
笑彎兩道濃眉,難怪會喜歡上她,勇敢、聰明,又……見義勇為。
「你放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昭彰,行惡之人終究會有報應。」
「對,上蒼從未饒過惡人。」
「夜深了,要不要回去?」
「嗯,我們回家。」
回家?他從沒把德興宮當過家,可她一句不經意的話……那里成了他的家。
家,是親人同居的處所,而她——將會是他的親人。
把向萸抱進懷里,施展輕功,縱身跳下,雙雙離開玉芙殿。
第五章 種種的真相(1)
「喝點熱茶,會舒服一點。」齊沐謙把茶遞到她手上。
是貢茶,清香甘醇,不是宮女能夠品嘗的,但是她喝了,一口接著一口,她喝的是他的承諾,他的歉意,是他對她的心情,向萸全數接收。
「還要嗎?」
「不要了。」放下茶杯,向萸偏頭看他,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眼神交會間,也不知道兩人溝通出什麼,然後淡淡的笑染上她的眉,也躍入他漆黑深邃的眼。
一笑,彷佛泯了恩仇似的。
「不生氣嗎?」
「為什麼生氣?」
「我寫書罵你。」
「天底下罵我的人多了,我每個都要生氣嗎?」
「所以那些話通通不是真的,對嗎?」
「哪些話?」
「昏庸、斷袖、奢靡、暴虐、草菅人命……」
「我就算想要昏庸也得有機會。」
朝政又不歸他管,被釘在龍椅上的木偶想要展現昏庸何等困難,要罵他渣帝,好歹給他一個可以做渣事的舞台吶。至于奢靡、暴虐……胡扯,她親眼見證的,他就是個被訓練成形的乖寶寶。
「那斷袖呢?這話傳得有頭有臉,連名字都點出來了,據說還蓋了個無比奢靡的行宮,收納帥哥無數。」
「你指的是周承和楊磬?如果不是斷袖名頭做掩護,我們想要見一面困難重重。」
「听說皇後和眾嬪妃們都不曾得過你的青睞。」
「這倒是事實,我連薛紫嫣一根手指都沒踫過,她竟就懷了龍嗣,唉,我比竇娥更冤。」
「為什麼不踫,她們的容貌都是數一數二的。」
目光望向窗外,那叢豪花開得正好,香氣透過窗橋傳進屋里。「她們都是太後挑的,是棋子,是眼線也是試探,我為什麼要以身犯險。」
可憐,連枕邊人都被視作危險,他的生活是如何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你知道薛紫嫣月復中胎兒的父親是誰嗎?」向萸問。
「他叫秦威,是個宮中侍衛,功夫不錯,長相不差,家世也很好,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他和薛紫嫣從小一起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兩人感情深厚,雙方家長也曾經做了約定。」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進宮?」
「她當然不願意進宮,但薛紫嫣是太後的外甥女,太後需要一個人來確定我是真斷袖還是假斷袖,也需要一個女人來傳承皇家血脈。」
血緣相關的外甥女,選她卻沒給出妃嬪封號,只讓她在德興宮當宮女?這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後宮妃嬪一大堆,皇帝都不感興趣,于是來個角色轉換曲線救國?
「太後為什麼認為她有機會親近你?因為她長得很美麗?」
他沉默片刻後才開口。「她眉宇間和我母親有幾分相似。」
連人家的母親都利用上了?
「真可惡。」向萸月兌口而出。
微微一笑,他道︰「齊沐瑱說我把德興宮守得滴水不漏,確實是!但太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往德興宮塞人。要把眼線換掉必須花點時間,那次我太大意,她送來的小順子是個當探子的好人才,竟然短短兩天就找到母親的畫像……」
她倒抽了口氣。「我以為小順子是你的人。」
「現在的小順子是,以前那個不是。」
「意思是現在的小順子是易容的?」
「你知道易容?」齊沐謙訝問,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提出。
心頭一驚,易容技術在這個時代知道的人還不多嗎?露餡了。她卡了兩下後,解釋道︰「呃,我在一本雜書里看過人皮面具、易容術的描述。所以真的是易容?」
「對,是易容。」
「現在這個是假的,那真的小順子呢?」
「他墳前雜草已經齊腰高了。」
「那麼德興宮里的太監……」
他得意笑道︰「德興宮里沒有太監,一個都沒有。」
「他們全是武藝高強的隱衛以及學者名士易容假扮?」
「對,趙廚子除了揉面,大力金剛掌也使得虎虎生風。」
她就說嘛,管事太監未免太有氣質、太博學、太出類拔萃……太好了,他不完全受制于人,「不對啊,如果這樣瑛姑姑為什麼能順利進出德興宮?」
「我讓人放進來的。」
「意思是,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卻放任事情發生?你在測試我?」
「對,抱歉,但事關重大,我不能輕易下賭注。」
有點生氣,但是能夠怪他嗎?當然不可以,若非他事事謹慎,如何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安 然活到今天?忖度、測試是他存活下來的必要技能。
苦笑後,她問︰「就因為太後知道你還記得親生母親,就想對你下手,換個滿心滿眼只有她的人來當皇帝?」
「換皇帝另有原因。但她發現我對母親有著深刻眷戀,于是找來薛紫嫣,那時她真心盼望我能夠留下子嗣。因為一個年幼的小皇帝,可以讓楊家繼續為所欲為,把朝廷視為自家產業。」
「就算不再年幼,你也已經讓楊家掌握權力了呀。」
「是我的錯,行事疏忽,讓楊家出現危機意識,讓他們覺得換個小皇帝才能夠安安心心繼續當地下皇帝。」
「倘若薛紫嫣已經懷上,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照顧,怎麼會換來一碗送命湯?莫非太後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再找時間告訴你。」
「好。」她沒有勉強。
「薛紫嫣進宮,秦威痛苦卻因為皇權不得反抗,只能在暗中默默守護。薛紫嫣性格膽怯,別說主動勾引,光是走到我面前都會嚇出滿身冷汗。而我習慣以防萬一,薛紫嫣剛進宮,我便立刻命人調查,于是出她和秦威之間那一段。我承認當時心里帶著惡意,因此刻意安排秦威負責德興宮安全。」
「你制造兩人見面的機會?」
「對,原本只打算讓太後沒臉,往後別再往德興宮送女人,卻沒料到兩人如此大膽。大概是見不得光的感情太折磨人,而越不能做的事越想做,一來二去之後,薛紫嫣珠胎暗結。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拿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去打臉太後,于是便想找機會安排薛紫嫣出宮,卻沒料到太後的動作如此之快。」
「既然你對所有事都了若指掌,為什麼還要我父親進宮案?」
「查案是假,想會會你父親才是真。」
「什麼意思?」
「你父親在刑案調查、獎勵桑農、鼓吹商事上頭相當有建樹,我覺得這樣的人才留在京城是種浪費,他遭遇貪官眼紅,處處受到打壓仕途受限,我打著讓你父親查案的幌子要他進宮,是想要說服他辭官,前往臨州。」
「臨州?臨王?」她記得在善堂里,他自稱臨王幕僚蘇先生。
「齊沐儇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王爺,在他手底下,你父親能夠盡情發揮所長。查案是演給旁人看的,沒想到梁貴妃竟趁著你父親走出德興宮,買通宮人對其下毒,是我太小看她的實力了。」實力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太後知道嗎?」
「把持後宮,豈會不知?誰曉得當中有沒有她的推波助瀾。」
「我父親只是個小縣官,危害不了高高在上的太後呀。」
「他不死,你怎會寫出《青天蒙冤計》,百姓怎能義憤填膺?並且,日後又如何將我的死推到你身上?」
原來這是個連環計,偏偏她迫不及待地踩進去,迫不及待為對方所用。「我很抱歉。」
「你沒有欠我,是我欠你父親一條命。」
「要說負欠,是這個世道虧待了你。」
是啊,有點委屈呢,不過無妨,上蒼把她送到他身邊了。「沒關系,你不虧待我就好。你會虧待我嗎?」
目光接上,兩人相視好一會,然後她的口吻里帶著承諾。「不會了,再不會虧待你。」
齊沐謙握上她的手,笑得滿臉溫柔。「這樣……足矣。」
他看著她、笑了,敞亮的笑容把一張平凡的臉襯出俊朗,害她心律不整。
夜風仍然吹拂,將花香送進芙蓉帳里。他說︰「今晚陪我。」
答應再也不虧待齊沐謙的她彎下眉頭,笑了。
這個晚上,她第一次做了身為宮女應該做的事情——守夜。
一張床,兩人各佔一邊,不是為了想要發展出什麼,而是感覺前途未卜、未來艱難重重,無數陰謀在他們身上發酵,死亡不知何時降臨,他們必須珍惜每次相聚。
她沒仔細分析兩人是什麼關系,朋友?知交?友達以上……或者戀人?
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因為同仇敵愾,還是因為安全感。
失去父親之後,她總是恐懼,尤其在沒有人的深夜里,不知名的恐慌常常會迫得她無法呼吸,因此她很能理解,當年被送進深宮內苑的齊沐謙,心里有多麼恐懼。
所以現在枕畔有個能夠提供安全感的男人存在,她心存感激。
這晚,她陷入深度睡眠,他起床上早朝時,她還沒醒。
進來伺候的小順子雙眼發送八卦之光,齊沐謙瞪他一眼,重重地狠狠地,好像還覺得不夠似的,他走到院子里,對著空氣不輕不重地說一句,「如果誰讓她尷尬了,自己去領五十杖。」
啪,屋頂上有塊瓦片松開;喀,無風樹枝卻折斷;正在澆水的公公手抖了一下,水淹芙蓉花……
有必要罰得這麼重嗎?如果小姑娘自己臉皮薄,在不同的地方醒來,看見誰都覺得尷尬,這五十杖有多冤吶!
齊沐謙不在乎他們冤不冤,揚起笑眉,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不會再虧待他的女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從「听說」起的頭嗎?還是從救命之恩開始?抑或是罪惡感促成?
也許是看著她汲汲營營,使手段、耍小聰明,企圖混到貴人身邊伺候的時候起吧。
宮里人哪個沒長出一副玲瓏心肝,她的手段那麼直白、那麼幼稚,關公面前耍大刀似的,讓人想捧月復大笑,偏偏她還卯足勁,努力到讓人心生疼惜。
聰明、善良、才華……她身上有一大堆東西,獨缺心機,但為了報父仇,她把能用上的心眼全都用上了。
非常辛苦,卻從沒想過放棄,奮力不懈,努力不息,這麼拼命的她,讓他也想再努力、更努力一把。
第一次,他掛著微笑上朝,看著把持朝政的楊丞相他想笑,看著極力巴結討好的群臣也想笑。
明明是盡情賣弄,他卻覺得是跳梁小丑,看著一群讀書人、皇親貴冑,你配合我、我配合你,日日上演著同樣一部爛戲,他更想笑了。
直到下朝,笑容都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心情飛揚,踩著輕快腳步回到德興宮,看見睡美人抱著他的棉被,擷取令她安心的氣味,五官舒展,嘴角上揚,他開心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