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瀾不語,楚茉自然不會僭越開口,只能裝作沒看到阿史那勃勒熱烈又直接的注視。
蕭清瀾依舊沉著臉不語,只是淡淡地看向了不遠處的司儀官。
司儀官馬上機伶地回道︰「此舞名為〈戰仙〉,跳的是象征戰爭的仙子,所以有著仙子的柔美與戰爭的剛烈,剛柔並濟。」
「果真是仙子,如此美麗的舞姿,足以令阿史那勃勒為之瘋魔。」阿史那勃勒絲毫不掩飾他對楚茉的欣賞,雖有面紗擋住面容,但就憑那雙美目,此姬絕對艷傾天下。
于是他坦然說道︰「陛下,阿史那勃勒有個不情之請。」
蕭清瀾有種不妙的預感,直覺讓他不想理會,但礙于對方是使者,還是王子,只能沉聲回道︰「說。」
「可否請陛下將這名舞姬賞賜給我?」他字字句句,無不昭示他對此舞姬勢在必得之意,「此次談和,天朝其他賞賜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她!」
蕭清瀾並沒有直接回答,面色看不出喜怒,這種反應讓阿史那勃勒有些拿不穩。
直到良久之後,他方道︰「突厥使者此次前來的,系因戰敗而想與我朝談和,是也不是?」
阿史那勃勒的臉色突然變得難看,不過卻也不得不低頭稱是。
「既然你們是戰敗者,那你有什麼資格與朕談條件?」蕭清瀾語氣不變,依舊平緩,但那凌厲之意卻如利劍刺向阿史那勃勒的心。
「陛下這番話有些言重了。」阿史那勃勒一張臉忽青忽紅,不知是因怒氣抑或是因為難堪,「不過是一名舞姬……」
「就算是舞姬,也是我天朝之人,說給你就給你?」蕭清瀾冷笑,「何況,這名舞姬很快身分就不同了,只怕不是你能覬覦的。」
此話一出,不僅阿史那勃勒傻眼,百官皆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說得如此露骨。
這意思是,這名美人兒陛下要自己收了?
很快地百官便有了解答,蕭清瀾只是朝胡公公點了個頭,胡公公很快便安排了內侍帶著楚茉下去,而場上也跳起了另一支舞。
此舉盡在不言中,阿史那勃勒沒有得到美人,面色鐵青地坐下。
一場宮宴原本的歡樂氣氛,到後來卻是變得古怪別扭。
及至曲終人散,宴會結束,蕭清瀾擺駕甘露殿,而那由宮宴被帶走的艷美舞姬已在殿中屏息等候。
這還是楚茉第一次來到甘露殿。
檀木為梁,碧玉為燈,金龍為柱,象牙為床,這琳瑯滿目的奢華卻沒有迷了她的眼,只因她如今正處于懵懂迷惑之中,不明白蕭清瀾讓人帶她到這里意欲為何。
在這清冷的寢殿等了快兩個時辰,等到她都快倚著床柱睡著了,突然听到蕭清瀾擺駕回宮的傳話聲,她連忙站了起來,仔細整平弄皺的裙擺,又很快地對著銅鏡確認自己臉上的花鈿沒歪,妝發也整齊,之後便謹小慎微地立在了一旁,螓首微垂。
終于,她听到腳步聲了,听起來侍從們都在外頭候著,只有一人入了寢殿,然後是眼熟的烏皮靴落入她眼中。
她連忙一個後退,就要行大禮,卻被蕭清瀾厲聲喚住。
「你穿這是什麼玩意兒?你的一切只有朕可以看,你可明白?」
楚茉一愣,不穿這要穿什麼?她不是剛跳完舞就被喚來,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啊。
可是帝王都問話了,她也只能訥訥回道︰「民女已入教坊,獻舞自然要換上舞衣……」而且她這身沒露胸露胳膊,比起她以前刻意勾引他時穿的訶子薄紗,遮得可密實了。
「月兌下來!」
她未抬頭,因此沒見到他眼神中交織的yu//望及熱烈,只覺自身無辜,但他命令已下,她豈敢違背?
橫豎又不是沒看過,她心一橫,慢吞吞的解了革帶,然後是長袖的羅衫……
第七章 一舞驚艷全場(2)
一直月兌到只剩一件訶子時,蕭清瀾那帶火的目光漸漸多了絲別的情緒。
「你這身傷……是怎麼了?」他原本嚴厲的話聲突然放平,更多的是震驚。
她以往肌膚白淨無瑕,有如上好的美玉,他是見識過的。然而現在他卻見到她身上東一塊紅印,西一塊瘀青,乍然看上去相當刺目。
楚茉老實道︰「因為……因為民女想爭取領舞的角色,自然要比旁人辛苦些……」
蕭清瀾懂了,卻也禁不住生起氣來,「你就這麼想出鋒頭?」
這指控有些過了,楚茉嬌軀一震,久久沒能回話。
蕭清瀾正待再問,她居然抱著剛月兌下的羅衣,驀然埋首哭了起來。
這可不是美人兒該有的梨花帶淚、楚楚可憐的哭法,而是像個孩子般痛哭失聲,把這陣子她所受的委屈、痛苦,一股腦的全傾泄出來。
蕭清瀾被她的哭聲震動了,一時竟無措起來。他從沒見過她這般失控,她的難過幾乎是加倍的壓在了他的身上,讓他內心無端難受著,好像她受的那些苦透過哭聲凌遲著他。
什麼對她的責難與怨懟,都被她這一哭嚇得不翼而飛,他忍不住伸手想安慰她,但才模上她光果的肩,就被她不依的拍開,她還哭得更起勁了。
「別哭,朕……朕只是問問,也沒有要罰你……」蕭清瀾縮回了手,卻是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了。
楚茉豁出去哭了半晌才抬起頭,哽咽說道︰「我想領舞……因為領舞的人能站在最前頭,就能清楚的看你一眼……」
什麼謙稱尊稱都忘了,這是發自內心的坦誠,蕭清瀾因她的話語整個人呆住,久久都沒能平復內心的激動。
「你……」他吸了口氣,極力讓語氣平和,「如果如此依戀朕,為什麼不依靠朕?朕知道你在教坊受了欺負,但你從來不和朕說,以前也是這樣……」
要知道他一開始有多欣賞她的不忮不求,到後來戀上她,就有多痛恨她的不忮不求。
因為她不相信他能保護她,這是對他能力及威嚴的否定啊!
楚茉吸了吸鼻子,有些可憐地道︰「只是打了女官,我就被沒入教坊了,怎麼敢再惹事?萬一事情鬧大了你又生氣,怕是要把我流放充軍,我便再也見不著你……」
蕭清瀾著實好氣又好笑,哪里有女子充軍的?又不是花木蘭!何況依她的條件……他忍不住瞄了眼她訶子下那深深的溝壑,應當也做不了花木蘭。
「那巧娘朕已經幫你處理了,像這樣的人欺負你,你無須忍讓。可是你掌摑女官,朕懲罰你,是因為她品級比你高,你即使在她那里受了委屈也不能直接動手,大可以來和朕訴苦,朕會給你個公道。」這件事,蕭清瀾終于能心平氣和的與她解釋。
說到女官那件事,楚茉心氣仍未平,「還不是那女官硬要灌我喝避子湯,我不想喝,打翻了那湯,又因氣不過才打了她。」
這是蕭清瀾第一次听到內幕,銳目眯了起來,「我讓胡公公遣人去問過,那女官說是補身的藥湯,還指控你出言不遜,蓄意毆打,她的確半張臉都腫了。」
「明明就是避子湯!那女官還讓兩個婆子架住我,逼我就範,我用盡全力才能掙扎開來,打人的力氣就大了,這過程含香和春喜都看到了。」楚茉瞪大了略微紅腫的眼,仍不服氣,都忘了哭了,「你不就是因為春喜在此事中挑撥是非,打了她一頓還發還尚宮局了?」
「朕……」蕭清瀾心頭一沉。是啊,春喜既是來挑撥,他怎麼就不換個人問清楚?他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件小事,就是楚茉托大打了女官而已,所以並沒有細問,確認真的有打人後,對楚茉只是略施薄懲有個交代就好,卻從沒想過若換成她的立場,那是件大事。
「你既因不想喝避子湯打了女官,那朕後來問你是否自願喝下,你為何又承認?」蕭清瀾當真被她弄糊涂了。
說到這個,楚茉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因為我不喝避子湯,你就派嬤嬤來懲罰我,教我規矩,女官又口口聲聲說送來避子湯是陛下的旨意,我自然要按照規矩喝了啊……」
她的控訴令蕭清瀾腦袋空白了一陣,之後他握拳輕敲了額頭一下,無比後悔自己曾經對她的狠心,懊惱地道︰「竟是這樣的誤會……你也知道朕……朕只喜歡你,恨不得你為朕誕下子嗣,听聞那事才會那樣生氣,怎麼可能叫你喝避子湯?此事朕會查清楚,必然不會讓你白白受了委屈。」
「那委屈已經受了嘛!你要怎麼賠我?」楚茉不依地望著他,指控的眼神竟是那般纏綿幽怨,勾人至極。
蕭清瀾很清楚自己始終沒有停止愛她,這時候什麼自尊、什麼臉面全被他拋在一邊,他伸手輕攬過她,心疼地拍著她的背,又怕弄疼了她的傷,動作小心翼翼的,「你要朕如何疼惜你,朕都應。」
他這般說法已是變相的低了頭,總不可能讓天子之尊來和她道歉,楚茉哪里有那般不識好歹繼續拿翹?自然是一雙玉臂馬上纏了上去,就像她以前和他撒嬌那般,在他懷里鑽著扭著,這不僅僅是邀寵,也是思念。
「這陣子在教坊里,我想了很多,當初你問的問題我沒能回答,是因為那些問題我從沒想過,後來離了你,也算想得通透了……」她貼著他的耳廓,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著,那話語像支溫柔的箭,送進他耳中,「其實我好愛你,好愛好愛,勝過這世上所有的一切。」
蕭清瀾閉上眼,完全無法控制內心激越,緊緊回抱住她,送上熱烈的一吻。
美人兒這般軟綿,這般熨貼,幾乎是在瞬間融化了他的心,有了她的愛,他又如何不是在這瞬間擁有了一切?
兩人都是久曠之身,干柴烈火一燃,自是愛得激情,緩揭繡衾抽皓腕,移鳳枕,枕潘郎。
他終于知道,其實他要的,不過就是她愛他這一句話而已。
阿史那勃勒沒有得到美人,宮宴後隔沒幾日便怒氣沖沖的帶著使團離京北歸,所謂的談和也沒談出個結果,讓主和派的官員們有些尷尬,而主戰派的一群官員自然是借此機會冷嘲熱諷、上竄下跳。
不過還不待這事吵出個結果,另一件事很快地又吸引了京城中人的目光,馬上成為談論的焦點,什麼突厥的沒兩日就被忘到一邊去。
那就是楚茉復位了,而且還躍升成為楚婕妤,位分與魏紅相同。
眾人只見日子過去這麼久,陛下卻沒看過魏婕妤幾面,反而升了另一個背景不怎麼樣的女子為婕妤,簡直大大搧了太後的臉。
原本這只是天子的家里事,一個小小的妃子升位,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然而楚茉卻是不同。
宮宴里的那一場戰仙舞著實驚艷四方,阿史那勃勒寧要美人不要賞賜,還有事後陛下拒絕阿史那勃勒,親自寵幸了那美人,諸多消息傳出宮中,自然有許多官員千方百計的去查那美人到底是誰。
不查則已,一查之下發現那舞姬原來是前陣子被貶入教坊的楚美人,這下京城便炸鍋了。
原來楚美人聖眷不衰,之前貶她位分,說不定只是兩口子吵架,現在不就和好了嗎?
有這般那般的流言加持,楚茉的美貌也被大加吹噓,再加上那戰仙舞著實不俗,她簡直被吹捧成了妲己那類妖妃般的人物。
也因為這樣,京中貴女們開始模仿楚茉的一切——楚茉宮宴時的舞衣華麗不凡,布坊中的孔雀羅布匹因此賣到供不應求,貴女們還在額間貼起了火焰形的花鈿,甚至還有不少豪門富戶請來專門的舞伎教授自家女兒跳戰仙舞,以能完整跳完一曲為榮。
還不知自己已成了京城眾貴女模仿對象及談資的楚茉,莫名其妙地接到了升位的詔書,在萍姑欣慰的含淚相送下,被內侍帶回了皇宮之中。
上回的內侍是帶著譏諷的冷笑將楚茉由紫雲閣帶走,但這回的內侍卻是端著諂媚的粲笑將楚茉由教坊迎回。
蕭清瀾原想讓楚茉搬到更大的宮殿,但剩余空著的宮殿都距離承香殿及延嘉殿太近,他不放心,所以還是讓她搬回了紫雲閣,若她想搬家再搬。
楚茉本人還在雲里霧里,紫雲閣已在眼前。
踏入這個久違的地方,一群熟悉的宮女跪著行禮,最前面的那個赫然是含香。
含香噙著淚,又哭又笑地道︰「楚婕妤,你終于回來了!」
楚茉雖是離宮不久,卻也有過盡千帆之感,不由嘆道︰「含香,你竟在等著我嗎?」
含香含淚點頭,但又搖頭,「當初婕妤被……被送出宮後,奴婢不知陛下要怎麼處置奴婢們,整個心都慌了……」
像含香這類大宮女,旁的嬪妃自是對其忠心有疑,就算被分發到其他宮殿服侍也注定不會受到重用。可如果被發還尚宮局,分到其他的局司,也不見得能得到什麼體面的職務,最多還是淪落去干灑掃洗衣這類粗活,比起先前因罪被斥的春喜沒好上多少。
「可是後來胡公公遣人來,要我們繼續留在紫雲閣,把門戶好好看緊了,一應器物都要小心維持。奴婢就在想,是不是婕妤還有回來的一日,所以當初你來不及帶走的首飾衣物等,都放在原來的地方,今早陛下還賞賜了許多……」含香如釋重負地說道。
楚茉卻是沉默了,當初蕭清瀾做得那樣決絕,她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再有出頭的一日,事實卻證明,即使他再怎麼生氣,再怎麼對她失望,他也未曾真的放棄過她,還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
那日溫柔的一夜,到現在如夢似幻,隔日早上他起身時還摟過她親熱了好久,特地交代她先回教坊好好等他,等著風光回宮。
這是過去從沒發生過的事,或許他也覺得,兩人的重逢美好得太不真實吧?
將事情翻來覆去想了一遍的楚茉,驀然笑了,有什麼被自己心愛的男人愛著還要幸福的事呢?
她欣慰地看著含香還有下頭一排宮女,除了老面孔外還有些生面孔,不由自嘲道︰「留在紫雲閣也好,听說隔壁佛堂種了新的白菊,以後賢妃再辦個賞菊宴什麼的,也方便咱們拿出新貨。」
在場的宮女們不由哭笑不得,之前那有些沉凝的氣氛略散了去。
楚茉揮手讓她們各自退下,只留下了神情有異的含香。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她自是注意到了含香欲言又止的神情,才會遣開旁人。
「婕妤方才說的話,讓奴婢想起了春喜,有些事實在是不吐不快……」這事含香一直悶在肚里,又因牽扯甚大,所以說起來有些欲言又止。
「春喜不是當初在陛下面前挑撥離間,被杖責發還尚宮局了?」說起春喜的小人行徑,楚茉卻是心平氣和,覺得出宮這一遭,好像沒什麼能刺激到她了。
含香一咬牙,有些不平地說道︰「當初奴婢還想著春喜哪里來那麼大底氣,敢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後來春喜被斥,奴婢覺得她傻,冀望著不該是自己的東西,可是婕妤出宮這一回,倒讓奴婢看清了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