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軒德走得有些忐忑,明顯感受到宮人太監對他不同于往日的態度,恭敬小心而謹慎,他當然明白其中緣由。
孟家也是世家大族,雖不似秦家樹大根深,但也是京城數一數一一的大家,府中一向由身為股肱大臣的大哥作主,他是次子,個性保守寡言,原先在翰林院當個侍講,平凡度日,沒想到,一個庶出女兒竟讓他搖身一變,不僅升了官,還將成為京城的大紅人。
姚公公剛剛在馬車上透露的消息,他仍有些不真實感,皇上金口玉言要冊封孟樂雅為後,秦太後已應允,只差尚未對外宣布,但已私下命令禮部、內務府準備封後冊立等君王大婚事宜。
但這中間還有不少細節要商討,其中就有他身為右相一一弟的身分,如今官拜門下省,官階倒可,但孟樂雅的庶女身分可不行,底蘊不足,要站上中宮位置,總是不妥。
孟軒德帶著忐忑不安的心,頭皮發麻的往前走,眼見御書房近在眼前,姚光向他點頭,「皇上在里面等著大人。」
「謝謝姚公公。」他連忙鞠躬,這可是皇上跟前最大紅人,連左右相都不敢輕慢。
姚光哪敢讓未來國丈行禮,馬上跳開一步,請他先行進去。
孟軒德僵硬著身子走進,他是個五品小官,雖然身分馬上高升國丈爺,他也半點不敢托大,恭恭敬敬行了君臣大禮,神情也不太自然,「微臣參見皇上。」
傅言欽微微一笑,在他行完禮後,也起身,行個大禮,「岳父大人客氣了,請坐。」
孟軒德心里咯 一下,僵硬的在姚光示意下往一旁座位坐下。
傅言欽賜了座,姚光上茶,孟軒德在俊美帝王的目光下,抖著手執杯喝了一口上等好茶,看著束冠一身寬袖袍服的皇上,心里直擂鼓。
傅言欽深知這臣子的個性,便不拐彎抹角直說道︰「朕思及樂樂他日將為天下之母,掌管中宮,但身分庶出,多少會有些人扯閑語,在日常與人往來,要堂堂正正坐在其位,恐舉步維艱。」
孟軒德一直無法理解自己的女兒怎會入了皇帝青眼,如同此時,他也無法理解一個帝王會為自己的女兒想到這麼遠?但這些種種,讓他這個不夠盡責的父親對只會做點心的庶女能入主中宮的擔憂平復不少,還好,她身後有皇上這座靠山讓她依靠。
「樂樂入宮,與朕便是夫妻一體,朕將尊她、敬她,斷不想讓外人有任何機會譏諷她絲毫。」傅言欽又說。
「皇上放心,微臣回府,就將樂樂記入臣妻名下,日後以嫡女身分出嫁。」這一點,不只是遵從皇上明示,而是他也想替女兒盡份心。
「另外,還有一件事——」傅言欽喝茶潤口,將同心樓出事,他派人調查後,查出孟詩雅、孟書雅竟也涉入其中,兩人暗中插一腳給孟樂雅使絆子的事告知。
同心樓因點心出事暫停歇業,孟軒德是知情的,不過事關秦太後,查緝結果很快公告下來,是忙中有錯,將相克的食材不小心摻雜到該樣點心,相關人員都迅速做出懲戒與賠償,三日後就重新開業,沒想到……竟是自家人下的手!
「前兩日,孟磊曾帶著大房兩個姊姊去參觀廚房,那里一向不對外開放,但因是孟家人,于是開了方便之門。」
傅言欽娓娓道來,也因查出這事,他派人探進一一女閨房,從孟書雅房中找到一包用了一半的月復瀉藥粉,那藥粉與刑老太醫從糖粉上找到的粉末一致。
孟軒德的手攥起拳頭,心中發怒,一筆寫不出兩個孟字,這對姊妹……
傅言欽話未停,明白表示他將此事按住不發,只為了孟樂雅,一榮榮,一損損,他不想因姊妹倆的居心不良,惹來非議,他要孟樂雅當一個快樂的新娘。
孟軒德頓時明白,這是皇上要延後處置,見皇上舉起茶杯又示意他也喝時,他連忙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不安的放下茶杯。
傅言欽慢條斯理的喝口茶,沉吟一會兒才道︰「听聞孟家兩房早就不合,既如此,好好的想想,如何能不被你大哥一房連累,要知,當樂樂貴為皇後時,孟家人所有的一言一行不只是孟府的臉面,也是皇後在後宮中的倚仗,朕又與她夫妻一體,皇後丟臉,就是朕丟臉。」
孟軒德臉色刷地一白,皇上這是暗示他們兄弟分家?以免日後揭發兩姊妹的惡行,二房也會受牽連?
他不安的看向皇上雋拔出眾的臉龐,那雙明眸中是再清楚不過的冷意,他嚇得連忙起身開口,「臣明白了,臣知該如何做,只是家中一向由大哥作主,老母尚在就議分家,這……」
接下來,傅言欽下了一盤指導棋,讓孟軒德最後的猶豫都沒了,除了帝王的威脅利誘外,最主要的是他一直耿耿于懷的親情。
原來年輕帝王比他這個為人父親的更清楚女兒的事,知道年幼的孟詩雅、孟書雅姊妹合謀推女兒落水失憶,又因女兒手藝佳在宮中月兌穎而出,引得姊妹不喜,惡毒的要以熱水毀之,而當時樂雅告知她已恢復不少記憶,兩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然而,這次同心樓出事,仍有兩姊妹的手筆。
「身為父親的你護不住樂樂,便由朕來守護,就算分家不成,朕的賜婚亦不會變動,只是,朕會用另一種方法來動孟家,屆時,右相教女不嚴,朕先讓其降職,讓他有時間管好兩個蛇蠍女兒。」
「皇上,臣知道怎麼做了。」他冷汗直冒,這事一傳揚開來,孟府還能在京城立足嗎?右相教出兩個殘殺手足的閨女,她們的人生也毀了,又有誰敢娶進門?
當孟軒德被送回右相府時,還有些回不了神,面對廳堂上孟家老小那一張張期待緊張的神情,他顫抖著手喝口熱茶,讓閑雜人等都退下,將皇上召見的事一一道來。
眾人瞪大眼,多的是驚愕心慌,但又想到只要照著皇帝所言,孟家就將出現一位皇後,縱有不少復雜情緒,但總的來說,還是利大于弊,是喜事,是好消息,孟老太太、田氏都是喜孜孜的。
而魏氏是其中心里最不痛快的,原本就算孟三成了皇後,但她是庶出,自己心里總覺得還優越幾分,而現在要記在田氏名下變成嫡出,這實在讓人憋屈。
「這事兒皇上開金口,拍了板,早早辦了吧。」孟偉德最是沮喪,但輔政多年,他最是明白皇上性子,這是完全沒有轉圜空間了。
「可是為何一定要分家?」魏氏終是不甘嘀咕,但堂中無人回應。
皇上早把話說明白了,大房若要保全孟詩雅、孟書雅,還有右相之位,就得答應分家,
完全沒給他們說不的余地。
于是,在時序轉入冬季的此刻,孟府卻是一陣忙碌,又是開祠堂又是大開宴席,昭告天下,孟家二房的孟樂雅由庶轉嫡,二房也在朝堂站穩位置,孟家到了開枝散葉之時,因此日後兄弟倆雖仍同住原址宅第,但二房另開一正門分家。
第十二章 十里紅妝成新後(1)
冬陽掛在湛藍天空,為這時節凋零景象添些明亮光采,遠望有種寂靜之美,當一場鵝毛絨雪緩緩飄落時,更是如夢似幻。
隨著這場雪來到,還有一輛從皇宮駿出來的馬車,悄悄的來到右相府的一處角門,孟樂雅就在兩個宮女的陪同下,被迎進府內。
而這第一場雪來得快,去得也無聲,僅在枝葉上覆了一薄細膩白雪,就迎來宮中的第一道聖旨。
朗朗晴空下,姚光奉聖命領著禮部官員等人,一行人高坐馬背上,浩浩蕩蕩的在老百姓們好奇目光及竊竊私語下,高調的來到右相府宣讀賜婚聖旨。
孟老夫人、孟偉德、孟軒德還有魏氏、田氏、孟詩雅、孟書雅、孟樂雅等女眷早已得到通知跪拜在門前,只差在書院讀書的孟磊。
姚光眉開眼笑的高聲說道︰「孟家有女樂雅,賢良淑德……」
一股作氣念完賜婚聖旨的內容,他將聖旨交給孟軒德,與孟家人道聲恭喜後,對著臉紅紅的孟樂雅鄭重行個禮,這才笑咪咪的拿著讓人塞進手里略有厚度的荷包,翻身上馬背,浩浩蕩蕩的率人走了。
擠在相府周圍的老百姓們卻是驚得難以回神,議論紛紛,反應快的人也上前送上恭喜,孟府這方也笑著回禮,頓時,四周充斥著恭喜聲浪。
魏氏看著被圍在中間的孟樂雅,那張吹彈可破的精致臉龐染了嫣紅,美得令人目不轉楮,但為何被賜婚的不是她的詩雅呢?她表情復雜,牽強一笑的向田氏道喜。
「同喜,同喜啊。」田氏的喜悅溢于言表,雖然早知內情,但聖旨一日沒到,誰知道會不會有變故?
一陣熱鬧過後,眾人進府,才喝口茶,就听到外面又是一陣騷動。
原來,宮中又撥了一些人來幫襯孟樂雅的備嫁事宜,這一干人等有太監、宮女,嬤嬤一大陣仗的進到孟樂雅的院子,院里原本干活的孟家奴僕反而得挪往其他院落。
但這是皇上遺來的人,誰敢有意見?家中主子沒意見,奴才們也只是換地方干活。
帶頭的大內官言明了,這些內侍日後就是要在皇後寢宮辦事的,讓他們早一點適應皇後習性,才能伺候得好。
至于進宮的宮規,孟樂雅當秀女那段日子已學得差不多,這方面都未安排。
不過孟家人對皇上這等大陣仗的安排,私底下都覺得很不是滋味,這表明了不信任孟家,可誰教孟家以往對孟樂雅的照顧,確實疏離冷情,還有許多不能說的陰私內幕……
孟詩雅、孟書雅都被瞞在鼓里,不知長輩們已曉得她們曾做下的壞事,因此對孟樂雅張揚的備親以及家中的一切變化怒不可遏,但她們再怎麼跟長輩抗議,也無法攪出半點波瀾,反倒被提醒,皇上大婚,雖然吉日未定,但已私下透露會在臘月前成親,時日甚趕,她們最好安分度日。
孟詩雅此時獨坐閨房,想著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幾日前,府中匆匆開了祠堂,備了豐盛的牲禮水果祭祖還大肆對外宴客,大張旗鼓的辦分家及嫡庶變更之禮,而身分丕變的孟樂雅並沒有回來,而是由叔叔親自執香跪拜祖先,並說明原因,「樂雅得太後恩典進宮鑽研點心,又得太後恩寵……」
叔叔說了一大堆,不就是在炫耀孟樂雅如今是孟家下一代最出色的閨女,理當由庶轉嫡,而今,一家同住一院,但分前後院,二房另開一出入口。
這麼多的動作,外人早就臆測原因,話題也全在孟樂雅身上,有人猜出她近水樓台可能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果不其然!她目光微沉,一切都證明了,就是為了今日。
然而,分家的理由實在薄弱,孟詩雅總覺得里面有她不知道的緣由。
那日父親面對她的疑問,僅說︰「這是讓外界安心的做法,古今皇室,莫不忌諱外戚強盛,皇後娘家的榮華遠景,就在于娘家這方的分寸拿捏,聰明的,居權臣高位便早早退下,或不居要職,掌兵的更是要交出兵符……」
父親說了很多很多,但她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說法,目光愈加晦暗。
「二姑娘,大姑娘說不見人——」
屋外傳來大丫鬟的聲音,也打斷她的沉思。
「好吧。」孟書雅沮喪的聲音響起,一切又趨于安靜。
不過一會兒,魏氏也來了,這回丫鬟可不敢擋,孟詩雅只能木然坐著,任母親進屋叨隱,不意外,母親語多憐惜不甘,令她不解的是,母親卻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著她,欲音口又止後便離去。
她也煩了,一個個都來吵是想怎樣?她起身出屋,怒視一干要跟上的丫鬟,「一個都不許跟!」
她提著襖裙一人奔至祠堂,悄悄將那賜婚聖旨拿下祭桌,一看再看,明黃色錦綢上的名字不是她的名,是孟樂雅那下賤的名字,她差點沒將那聖旨給扔進火盆里,是僅存的一絲理智拉回了她,她放回聖旨,繃著一張粉臉來到父親的書房前。
「相爺跟一一老爺正在說話,大姑娘要通報?」小廝過來恭敬的低聲問。
她搖搖頭,「不用了。」她看似離開,卻是避開小廝繞到另一側窗邊靠著,屋內的談話聲不時的傳出來。
她靜靜听著,原來外面對賜婚一事已傳言紛紛,朝堂也有消息傳出,說是朝臣們對皇上擇後的對象雖然意外無比,但也不敢多說什麼。
「秦太後一路照顧的人,誰敢有異議,皇上孝順,討太後喜歡的當媳婦,日後婆媳關系好,後宮和樂,朝堂也少風波。」孟德偉娓娓道來所得到的訊息,看著弟弟的眉頭舒展不少,「再者,同心樓那件事過後,依然天天客滿,目前,听聞有不少皇親國戚拱著秦太後在幾個地方開分店,焉知幾年後,同心樓不會開滿大慶朝天下?屆時,三丫頭貴為皇後,金山銀礦定有幾座,那也是她的底氣,弟弟不必擔心她的未來。」
孟軒德看著兄長,他說的話他都明白,然而,一國之後啊,位子怎麼好坐?他驀地想起俊美的帝王,若說唯一能讓他這個父親安心的,就是皇上真心疼寵樂雅,所有的算計用心,他都自嘆弗如,愧疚極深。
孟偉德見寡言的弟弟又走神,心中微忿但又能如何?如今,他這右相形同虛設,弟弟的地位高升,他反而得耐著性子交好,「軒德,兄弟分家,外界對皇後娘家的認定,與哥哥這相府還是隔了一層距離,但我們仍是一家人,你在門下省職位雖不高,趕著巴結的官員可不少,你若信得過哥哥,與他們來往時,哥哥可以陪同替你過濾,朝堂詭譎,不是任何人都能交心。」
孟軒德點頭,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來找他的大小官員一波波,都是想拉攏他的有心人,僅僅一日,已有不少賀禮送上門。
交談聲陸續從窗戶飄出來,窗外的孟詩雅卻听不下去了,她一向傲然的父親竟然也淪落到要巴結叔叔的地步,多麼可笑!
她難以置信,百感交集,憑什麼就因孟樂雅入了帝王眼,將她放在心尖上後,所有人的態度都變了!她不服氣,握拳的手掐得更緊,心里沸騰的怒火愈燒愈旺。
冬風凜冽,她身上披著溫暖披風,倒也不覺得冷,反而被那股怒火逼出不少香汗,嘴里不時呼出的一團團白霧,顯示氣候的寒冷。
冬景合該是蕭瑟凋萎的,但她一路奔至孟樂雅的院子,竟有不少冬季耐寒盆栽錯落有致的擺放,幾株連盆搬來的梅花一株株靜立,有含苞待放,有初綻姿態,粉粉白白,點綴其上的薄薄積雪,美得如夢似幻。
她停下腳步,站在梅樹後,看著孟磊站在屋前跟孟樂雅說話,孟樂雅笑咪咪的捏了他的鼻子,讓他給瞪一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