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是語無倫次了。郭菀央心略略由些觸疼,當下將頭扭過去,說道︰「我知道你相信我的,當初就是你點頭將我送進皇宮的,我相信你……不會因為這麼一點事情就信不過我……」
只是她的聲音卻是有些僵硬。
身子後驀然響起粗重的喘息聲,卻是朱高煦伸手,將郭菀央給抱住,低聲說道︰「原諒我……原諒我!我是患得患失了,你每日與皇太孫相見,他文質彬彬,他玉樹臨風,他是天潢貴冑,我總是擔心……總是擔心……我下令讓馬三寶將你弄出皇宮,你不同意,我又是歡喜,又是憂愁!」
那急切的、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卻是將郭菀央心中的一點冰冷之意,漸漸融化成了一團春水。她微微嘆息著︰「殿下,這是我的錯。可是殿下……您可以放心,我相信,雄才偉略的燕王殿下,定然是最後的勝利者,所以我絕對不會容許自己三心兩意……您只放心!」
郭菀央轉過臉來,注視著面前的朱高煦︰「秦王府這一回事情,卻也讓皇帝陛下真正看清了諸王與皇太孫殿下之間那劍拔弩張不死不休的關系。或者對燕王殿下而言,也還有一些好處。」
朱高煦知道郭菀央這是什麼意思。或者,父親那邊,可以借著走私的機會多準備一點東西了……只是那兵器的事情,卻是無法從關外獲得啊……
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其他東西還好說,最關鍵的東西……朝廷是不會松動的。」
這也是說說而已,朱高煦知道,這事情郭菀央也幫不上忙。事實上,郭菀央能幫忙在關鍵時候遞出一兩個消息就頂天了。
郭菀央掙月兌了朱高煦的懷抱,轉過臉,看著朱高煦,說道︰「我曾听聞,大海的那一邊,有一個島國,名叫倭國,倭國百姓都是矮子,但是擅長冶煉。」
朱高煦一怔,隨即就是一喜,說道︰「也是的,如何竟然將這件事給忘了……倭國每年來人都會帶些東西來販賣,那東西雖然貴了,但是確實是好東西。」一喜之下,又在郭菀央的臉上親了一記,說道︰「早知道這樣,我就冒險早些來見你了。」
卻听見門外一聲咳嗽,就听見茱萸的聲音︰「世子殿下辛苦了,還請暫坐一下,入耳房奉茶,燕王府的二王子殿下正在用茶呢,您過去正好與二王子說說話……」
卻听見朱炩的清朗的聲音,他現在已經過了變聲期,聲音一改當初的清脆與尖利︰「本世子就是知道二王子殿下現在就迫不及待來領取東西才來與二王子踫個頭的……」
茱萸「嗤」的一笑,說道︰「听殿下說的,就像是兩人見面有多難得似的。」
听著外面對話的聲音,屋內的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詫異。如果用政客的眼光來看,朱炩方才這番話簡直就是赤果果了。但是越是這樣赤果果,旁人越不容易起猜疑之心。
當年那淳樸誠懇的遼王世子,也長大了。
也就是說,朱炩到這里來,是真的有目的的。
當然不讓兩人繼續對話,郭菀央當下就開了門,含笑說道︰「世子殿下大駕光臨,小小耳房頓時生輝。」
朱炩一步三搖的進來,看著郭菀央笑道︰「你們二人在一起,沒有說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吧?」
這話有些刺耳。幸好朱高煦此時心情尚好,當下也不與計較,只笑道︰「不過是在等東西的時候,小小喝兩盅茶罷了。燕地苦寒,不及遼東有三寶,遍地是銀錢,因此能佔一點小便宜也是好的。」竟然若無其事。
郭菀央忙笑道︰「世子殿下怎麼也來了。世子殿下也不會是舍不得這麼幾個賞錢吧?」
朱炩笑了笑,眼楮落在郭菀央臉上。眼楮里似乎有些鋒芒。郭菀央心微微痛了一下,臉上卻依然是溫婉明淨的微笑。
朱炩就這樣看著郭菀央,然後用非常清朗的聲音非常慢速的說道︰「雖然不至于舍不得那麼幾個賞錢,但是听說燕王府也舍不得了,于是本世子想想也舍不得了。」
朱高煦卻是渾若听不明白也似,當下淡淡笑道︰「原來小氣的人不止我一個。」
郭菀央看著朱炩,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兩位殿下在這里稍待,下臣這就去督促他們早些安排。」
她轉身要走,朱炩卻將郭菀央攔住了,臉上似笑非笑的說道︰「郭七小姐,當年我們也算是就交,雖然說七小姐身份地位與當日都不能相比,但是稍稍說兩句閑話,卻不至于毀了小姐聲譽罷?」
朱高煦再好的性子,這下子再也忍耐不住,當下站起來,說道︰「朱炩,你也算是皇家世子,拿出點皇家的氣度來!這般含沙射影胡說八道,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要沖著我,那就沖著我來罷!」
朱炩驀然大笑起來,說道︰「沖著你來?惹我生氣的是郭七小姐,我沖著你來做甚?」
朱炩的笑容里,竟然有幾分蒼涼的決絕之意。郭菀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世子殿下,卻不知小女子到底在什麼地方做錯了。」
朱炩收住笑容,臉上只剩下一片蒼涼︰「你沒有做錯,做錯的人是我……我是不該來這里無理取鬧,無事生非……」說著話,竟然對郭菀央長長一躬,說道︰「郭七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這等瘋魔之人計較了罷。」再度哈哈大笑,轉身就要出去了。
這下子,卻是郭菀央攔在朱炩身前,說道︰「世子殿下……」想要說什麼,卻說不下去了。
朱炩也不再說話,就這樣默默的看著郭菀央。
朱高煦也站著不動。
屋子的門半開著,茱萸就站在門外。雖然說這是郭菀央的地盤,但是望風也是必要的。但是面前這奇怪的場景,讓茱萸也不知道是否有望風的必要。
朱炩看著面前的郭菀央,輕輕的笑起來。
清秀的臉上,竟然布滿了失落的滄桑︰「今天的事情……是我錯了。不論如何,我都沒有上這里來大鬧一場的權力。」
看著朱炩的模樣,郭菀央心中也有幾分歉然,片刻之後才說道︰「對不起。」
朱炩搖搖頭,說道︰「你沒有什麼對不起的。是我錯了。我一直將你看做……」又搖搖頭,對朱高煦說道,「我當初就該想到的。當初你兄弟給你選擇了張家……就是因為張輔是燕王府的家將,全听燕王府的,到時候燕王府要他退親他就退親……可笑我當初還在那里胡思亂想猜測了好幾個月。」
朱高煦也嘆息了一聲,說道︰「兄弟,對不起……不過……」
「不過什麼,不過你不會讓步是嗎?」朱炩還是有些失態的笑起來,「我當然也不會逼著你讓步……事實上,我也知道央央選擇你的原因……很多方面,你都比我強。更何況你還曾經是她的救命惡人……」
郭菀央郁郁的嘆息了一聲,心底卻是松了一口氣,朱炩……到底不是死纏爛打的人。皇家子弟,比尋常男子,更多了幾分皇家氣度。
朱高煦端正了臉色,鄭重的說道︰「如此,多謝。」
朱炩轉過臉,看著郭菀央,說道︰「你要想明白。燕王府的處境比遼王府更加危險,誰叫燕王府是最有能耐最能打仗的一個呢……我遼王府只要忍氣吞聲交出手中所有權力說不定就能苟且偷生,你選擇了他就選擇了一個死地。」
郭菀央微微嘆息,朱炩……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當下點頭,說道︰「我知道這個道理。」
朱炩又嘻嘻一笑,說道︰「其實太孫殿下是比我比他更好的選擇。如果你選擇了太孫殿下,我說不定不會生氣。」
朱高煦忍不住說道︰「可是她已經選擇我了,你生氣也改變不了事實。」
朱炩含笑,說道︰「能改變的,只要我將事情全都告訴太孫,不過告訴太孫只能讓央央恨我,所以……想想還是算了吧,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傷陰德的。」
朱高煦看了朱炩片刻,才說道︰「兄弟,你是君子。」
朱炩微微笑起來,說道︰「你要好好待央央。否則我還是會來搶她的。」
朱高煦鄭重點頭。
朱炩又說道︰「你還是免不了一個搶奪臣妻的惡名,央央說不定還要留一個禍水的名聲,你要鄭重行事。」
朱高煦又點頭。
郭菀央看著朱高煦,突然說道︰「我想要與殿下約定一件事……如果來日太孫殿下落在下風的話,我將盡力救他的性命。」
朱高煦怔了怔,說道︰「你說過這件事了……我想問一句,如果我落在他手上呢?」
郭菀央搖搖頭,說道︰「沒有如果。如果有這個如果,我也會盡力相救……如果不成功,好歹陪著你。」
朱高煦怔住。朱炩哈哈一笑,說道︰「好生憋悶,說這些做什麼?」轉頭笑著問外面茱萸︰「我們的東西備好沒有?」
這件事就這樣作罷。幾天之後,便是小年,宮中忙碌,自然不必說。過年之後,馬上就是元宵節了。朱允炆提議帶郭菀央晚上出來看花燈,郭菀央卻是以應天府事務多而進行勸諫。朱允炆也只能作罷。卻給郭菀央升了品級,升到了正六品。但是由于宮中沒有相應的官位,尚功職位卻是不變。雖然大明朝沒有類似的先例,但是前朝卻是有的,自然也沒有人反對。
中午的時候,武定侯府的命婦,由馬夫人帶頭,進宮來拜見寧妃。郭菀央在一邊奉陪。听聞郭菀央升了品級,一個一個都是非常歡喜。郭菀央一個一個見過了,卻見丁氏身後一人,讓人想不到。
跟隨著丁氏進宮來的,竟然不是丁氏身邊的丫鬟嬤嬤,卻是郭蔓青。郭蔓青听見郭菀央叫喚,臉上擠出一絲笑意,說道︰「妹妹日子越發好了。」
郭菀央看著郭蔓青,心中不覺有幾分難過,拉著郭蔓青,對馬夫人寧妃等人笑道︰「我帶姐姐去自己那邊說說話。」
寧妃含笑允了,說道︰「一個時辰就要出宮,別耽誤了時候。」
郭蔓青卻是掙開了郭菀央的手,擠出一個笑容,道︰「我們姐妹在這里說說話就成了,何必巴巴的跑一邊去?」
那笑容生冷而僵硬。郭菀央心中有幾分明白,當下拉著郭蔓青的手說道︰「姐姐……有些私房話,我不能在這里說。」
郭菀央聲音里帶了幾分求懇之意,郭蔓青卻是神色不變,當下淡淡說道︰「寧妃娘娘,老太太,孫女卻是想起一個笑話來了,想說給幾位長輩听听,湊個趣兒。」
寧妃當下笑道︰「卻不知道是什麼好玩的笑話。三姐兒,如果不好听,那是要罰的。」
郭蔓青含笑說道︰「孫女是覺得很好笑,但是寧妃娘娘見多識廣,說不定卻是听說過這個故事了。故事其實也很簡單,不過就是說兩個窮漢,過大年了,家里卻什麼也沒有,就只好坐在炕上幻想皇帝陛下的生活。一個說︰皇帝陛下砍柴一定用金斧頭。另一個說︰笨蛋,皇帝陛下還要砍柴?皇帝陛下整日就盤在大炕上,就著水蘿卜吃大白饅頭!」
這個笑話著實不太好笑,不過眾人還是湊趣的笑了幾聲。
卻听郭蔓青接下去說話︰「原先在揚州的時候,還擔心妹妹在宮中過得不好,這次回來,又懇求著老太太帶我進了一次宮,這才明白了,原來原先竟然是白白擔心了。七妹妹在宮中過得是如魚得水,誰也將七妹妹放在掌心里疼著,七妹妹就是放個屁也就當是香的……卻不想我們這等苦命之人,總以為七妹妹的日子也與自己差不多……」
郭蔓青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郭菀央卻是明白了。
郭蔓青這是問罪來了。
想起郭蔓青的婚事,郭菀央是有幾分歉然,雖然說在得知張家事情之後,郭菀央與郭玥毫不遲疑的制定了算計張家的計劃,終于在大禍來臨之前成功的撇開與張家的關系,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沒有郭菀央與郭玥的算計,張家或者不會覆滅,至少,暫時不會覆滅。
然而,沒有如果。
郭菀央不看好秦王府,或者說,郭菀央知道秦王府會覆滅,而且是在洪武末年以非常慘烈的姿態覆滅,但是那畢竟是在郭菀央的歷史知識里。
在郭蔓青的認知里,就是郭菀央算計著自己的夫家。
因為當著一群長輩的面,郭蔓青並沒有將話說得狠絕。但是就這麼幾個字,就已經向郭菀央表白了自己的態度。
郭菀央略怔了怔,就當做沒有听懂郭蔓青的話似的,當下柔聲說道︰「姐姐這話對極了。宮中日子雖然艱難,到底比姐姐在張家的日子略略好過一些。當初父親母親決議將姐姐嫁到揚州,原本是想著我們是官家,他們是平民,好歹能讓姐姐過幾天舒心日子。卻不想張家卻這般對待姐姐……好在這生活已經結束了,姐姐好歹回家了,我想經過了這樣一出事,也沒有什麼沒眼色的人家敢虧待了我們郭家的姑娘。」
郭菀央這樣說話,寧妃倒是率先笑起來,說道︰「央央這話說得豪氣,三姐兒,當初你在家中也是一個能管事的,沒想嫁出去之後卻不如央央大氣了。這一回你卻放心,老祖宗會親自過問你的事兒,總不會再找第二個中山狼!」
郭蔓青看著寧妃,盈盈一躬身,說道︰「多謝寧妃娘娘吉言,只是喪夫之人,未免不祥,這婚姻之事,看著也就淡了,娘娘還有老祖宗,就請不要多費心了罷。」
一群人都是怔住。馬夫人輕輕拍著自己的大腿,說道︰「三姐兒!雖然也有好女不嫁二夫之類的話兒,但是那是在原先夫妻生活和美的情況下。現在張家對你不住,你又是沒錯兒,你們又已經和離,總不成因為父母當初一時的疏忽卻要折騰自己一輩子罷!你若是做出這等守節的事情來,我郭家的名聲倒是好了,可是你父親母親,一輩子心怎麼能安?」
郭蔓青淡淡笑了一下,說道︰「我嫁入張家,雖然公婆妯娌之間,未能全數如意,但是張郎對我,卻是禮敬有加,夫妻二人生活也算和美。如果不是後來四弟弟鬧出一出事兒,這生活也壞不到哪里去。如果沒有後來七妹妹自作聰明想當然鬧出這樣一出,張郎或者過兩三年就能中個進士做個官也未可知。那時我與張郎或者離開揚州自己過日子,或者留在揚州也能揚眉吐氣……這日子也總有些指望。哪里及得上現在……如今郭家與張家已經恩斷義絕,張家也已經滿門覆滅,張郎也做了一個冤死鬼……他不過就是一個讀書人而已,哪里曉得家里做些什麼生意!卻不想因為我有了一個好弟弟好妹妹,竟然為他招來了滅門之禍!」頓了頓,說道︰「自然,我也有責任,不該自作聰明寫了這樣一封信,求老太太前來走央央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