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將事情問明白,卻不知如何發落了。一匹御賜的駿馬被郭玥重傷,那是事實……可是事出有因,朱濟傷人在先,那也是事實!
懲治郭四?首先是要得罪武定侯府,前些日子好歹也曾受了武定侯府不少好處呢;再次是傳揚出去,百姓也要不服啊。
不懲治郭四?那馬被郭四重傷了,可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殺御賜的馬匹等同于謀逆,這可是重罪!
應天府冷汗涔涔,果然是上輩子沒做好事,才輪到自己坐這個火藥桶上啊。
想要拖延一下?將這幾個證人收監,那是可以的,但是將案件的雙方收監?你見過敢將世子關進大牢的地方官嗎?別說世子了,就是郭玥,在不能明確判定皇帝陛下的態度之前,應天府也不敢輕舉妄動啊。
還好,當應天府手足無措的時候,一道聖旨幫他解決了問題。
皇帝陛下傳旨,讓郭玥與朱濟一道進宮。
傳旨的太監擺著一張臉,一副爹不疼娘不愛的模樣。郭安悄悄上前,輕聲問道︰「敢問公公……皇上過問這個案子,是喜是怒?」一邊說著話,一邊卻塞給那太監一張寶鈔。
郭菀央身上已經是沒錢了,不過既然出門,茱萸身上卻是帶了一些輕便的。現在就派上了用場。
那太監不動聲色藏起,說道︰「咱家只是傳令而已……不過皇帝陛下說話的時候,卻是將四公子的名字排前面的。」
四公子的名字排前面?這是好事?郭安不太確定。只能與茱萸兩人跟著,到了宮門之外。又給了邊上一個看客一點小錢,請他幫忙回郭家報訊。茱萸這才想起朱高煦兄弟來,一錯眼,這兩兄弟都不見了。知道他們定然去使手段去了,當下略略放了心。
這些都是閑話。郭菀央朱濟跟著太監進了宮門,到了大殿跟前,那太監吩咐朱濟在下面等候,自己卻帶著郭菀央,上了台階,進了大殿。
大殿之上,只點起兩支蠟燭,整個大殿都有些幽暗。郭菀央這才見到了朱元璋。
朱元璋正埋頭批閱公文。那太監上前,輕輕稟告了。朱元璋抬起頭,掃了跪在地上的郭菀央一眼,依然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似乎根本沒有听見。
好半晌。更鼓沉沉,已經敲了二更。
郭菀央腿脖子也酸痛起來。
朱元璋這才抬起頭來,冷電也似的目光,掃了郭菀央一眼,慢悠悠的說道︰「敢殺朕賜的馬匹,敢將刀子架在朕的親孫子脖頸上……你真的是天大的膽子……來人,先拖下去,打上八十板子再說!」
八十杖是什麼概念?如果稍微重一點,郭菀央這個小身板就要送命了。即便是手下留情,郭菀央也會送掉半條命。
朱元璋是什麼人,是殺人不眨眼的主。雖然郭菀央是穿越女,穿越一場兩場不當做一回事,但是打活活打死,實在有些怕。再說了,打上兩打,萬一泄露身份,郭玥水芸香可就糟糕了。
當下就尖聲叫道︰「皇上,學生不服!」
朱元璋將手中的筆慢慢放下,止住正要將郭菀央拉下去的侍衛︰「你不服?說來听听。」
郭菀央說道︰「學生是傷了皇上御賜的馬兒,可那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若是因為這一點就定了學生的罪,學生不服!」心中卻揣度起朱元璋的用意來。就元宵節見面的情況來看,朱元璋夫婦對自己,可是十分在意的,為了讓自己安心,還鬧出老大的一場好戲來。沒理由為了這麼一件事就不由分說要將自己打死。那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朱元璋雙眼眯起,厲聲說道︰「那麼說,如果知道那是朕賜的馬兒,你就不敢砍了?」
郭菀央心中一個咯 。這話非常難回答。回答不敢吧,朱元璋會說自己撒謊。說敢吧,誰知道朱元璋後面會不會繼續抓著這個痛腳?
想著朱元璋這個人的品性,硬著頭皮,說道︰「回皇上,如果知道那是皇上賜的馬兒,學生看見人命關天,說不定……也冒犯了。」
這話說得支支吾吾,朱元璋冷不住笑了一聲,說道︰「算你老實。」沉下臉,說道︰「這也罷了,此後你既然知道晉王世子的身份,居然還敢用刀子為威脅他?就這一點,朕打死你都是輕的!少給朕叫什麼不服的,先挨完板子再來回朕的話!」
看樣子皇帝是要來真的了,雖然有些舍不得自己的人才,但是這個下馬威是必須的。朱元璋對天下的讀書人向來都是不听話就打就殺的態度,現在不殺已經是客氣了……當下只能拼命叫道︰「皇上,學生不服……」
只是那如狼似虎的侍衛卻不讓郭菀央說話了,當下就來拉郭菀央。郭菀央這下真的有些緊張了,為了不連累弟弟,要麼咱挨上兩板子就自殺了算了?可是自殺了還要露出破綻啊……
正在這時候,郭菀央听見了天籟之音︰「皇爺爺,您別生氣。」
大殿一側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溫潤的臉上一片溫柔誠懇的笑意︰「皇爺爺,您別生氣,您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您與他生氣,說起來還是您掉份了呢,您說是也不是。」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朱元璋對自己的孫子特別寵,最疼愛的還是這個皇長孫。除了自己的皇後之外,也只有皇太孫說兩句能听進去。听朱允炆這樣說話,當下沉著臉說道︰「難不成因為他年幼,這等大罪,就輕輕饒過不成!」
那邊上的侍衛一見有戲,當下也不難為郭菀央了,大家都停在那里,眼楮看著皇太孫與皇帝。
朱允炆見皇帝這樣說話,當下微笑道︰「皇爺爺,臣孫放在在後面,也看了卷宗了。這個郭四,的確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不過雖然少不更事,有一句話卻是對的,那就是皇爺爺治國,向來以百姓為本。濟兄弟大街縱馬,打翻了小戶人家生意的本錢,人家要他賠償,如果摒卻濟兄弟的身份不論,這樣的要求,其實也不算高。可是濟兄弟卻是不顧人家死活,就這樣直接將人在地上拖著,拖出來的道路,幾十丈路上全都是血呢……這就有違皇爺爺的意願了。皇爺爺,說一句不好听的,如果做這事的人是皇爺爺您,孫兒也少不得要砍砍您的馬腿的。」
朱允炆這番半是撒嬌辦半是正經的話,卻終于讓朱元璋龍顏大悅,笑道︰「你還敢翻了天了你,你還敢砍朕的馬腿!」
朱允炆也微笑︰「皇爺爺是仁德之君,這般事情,定然是不會做的,所以孫兒方才這句話,也就是佔了一個膽大而已……皇爺爺,您說呢?皇爺爺您之前還稱贊過郭四公子經義學得好,卷子做得不錯,現在看來,郭四公子卻是將經義學到心窩里去了,那等情景之下,也只有大仁大勇之人,才能做出來。」
朱元璋皺眉,說道︰「一個魯莽之徒罷了,還稱得上大仁大勇!」
朱允炆笑道︰「皇爺爺,孫兒這番話,卻不是隨意出口的。您想,郭四公子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面對著馬蹄踏身的危險,卻毅然持刀擋道,卻只是為了救那個可憐漢子的一條性命,這樣的心胸,豈非大仁?這樣的勇武,豈非大勇?」
朱元璋听他勸解,臉色漸漸轉晴,卻依然說道︰「他居然敢將刀架在朕的孫兒脖頸上,朕就饒不了他。還膽大包天了哪?」
這話卻讓朱允炆不好說話,當下只說道︰「皇爺爺您曾稱贊郭四行事,思慮周密,大有成人之風。為何不問問他,為何敢如此膽大?」
祖孫二人一問一答,郭菀央終于品過味道來了。原來,朱元璋大發脾氣,真正的原因不是要收拾自己,真正的原因是要給朱允炆一個機會,一個給自己施恩的機會。
簡單來說,朱元璋要殺郭玥,朱允炆出面仗義執言,將郭玥給救了,從此郭玥這個小孩子對朱允炆感激涕零,本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原則,從此為朱允炆賣命……就這樣。
君王常用的權謀之術啊,自己居然上當了,白白擔了這麼長時間的心,說起來丟臉啊。
只是知道管知道,必要的表演還是需要的。于是一邊遞給朱允炆一個感激的眼神,一邊再度上前跪下說道︰「回皇上,郭玥的膽子本來很小的,知道自己早些居然對皇孫無禮,早就嚇軟了。只是後來一想皇上,就來膽子了。」
朱元璋倒是真的沒有听到過這樣的奇談怪論,當下說道︰「哦,倒是朕給你膽子了?」與自己的孫子談笑風生,但是與郭菀央說話,聲音里照舊帶著淡淡的威壓。
郭菀央訥訥的說道︰「說實話,一方面的原因,那是世子殿下實在太凶了,那時候學生如果不采取行動,他非殺了學生不可,學生實在是被逼怕了。這樣才想起皇上,皇上向來以百姓為本,向來重視律法,學生即便冒犯世子殿下一下,皇上得知實情,也一定會對學生從寬發落。因此兩廂比較,學生才決定冒險。」這聲音委委屈屈,說的是可憐無比。
朱元璋盯了郭菀央好久,盯得郭菀央心中發了毛,好久才說道︰「你是說,朕如果發落你了,那就不是以百姓為本,那就是對不起你……是也不是?居然敢這樣擠兌朕,你長了好大的膽子?」
郭菀央跪倒在地上,也不說話,眼楮就直直的落在皇帝臉上。
這時候,皇帝陛下考驗的,應該是咱的勇氣值了。表現有骨氣一點,這個朱元璋就能順坡下驢,表現窩囊了,起居注上記載也不好看啊。
聲音居然很穩定了︰「學生不敢擠兌皇上,只是依照著皇上素來愛護百姓愛護律法這一品性,做出判斷而已。」
朱元璋直直的盯著郭菀央看了半日,才驀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說道︰「這話說得有理。原先還害怕你這小子太過柔弱,現在看來,倒是不用太過擔憂。今天這檔子事情,雖然大膽,但是也足以見你勇氣,你很好!」
這句「你很好」就是最高獎賞了。郭菀央跪在地上,感激涕零,說道︰「學生謝皇上不罪之恩。」
朱元璋盯著郭菀央說道︰「這次不怪罪你,可是不代表著有第二次!你可記住了?」
郭菀央急忙點頭稱是。又說道︰「學生一定記住,只是學生也生怕再度遇上這樣的事情……」
朱元璋怒道︰「你還敢討價還價?」
郭菀央急忙低頭,說道︰「學生不敢。」
朱元璋揮手,守候在大殿下的侍衛無聲無息的退下。朱元璋這才對朱允炆說道︰「郭四的衣服都給鞭子抽破了,身上也有兩道鞭痕,你帶他下去收拾收拾,等下再來見駕。」
郭菀央嘆氣,這樣的吩咐都下來了,還怕孫子對自己施恩不夠麼?
朱允炆答應了,帶著郭菀央下去。繞過了幾幢宮殿,前面就是東宮。太監宮女早就跪了一地。朱允炆吩咐宮女太監打水上來,又吩咐將雲南白藥藥膏拿來,又吩咐找從里到外找一身新衣服過來。
宮女打水上來,朱允炆親自試了試溫度,才笑著吩咐宮女道︰「溫度剛剛好,快點給郭四公子洗了。小心一點,別傷到傷處。」
現在正是二月,身上衣服還不少。郭菀央雖然挨了鞭子,卻好在大都都落在身上,只有後脖子上、手背上兩道鞭痕,另外身上衣服給抽破了多處,看起來比較淒慘而已。當下宮女動手,小小心給郭菀央洗了,又給傷口上了藥。
朱允炆在邊上看著,微微嘆氣,說道︰「晉王世子下手也忒狠了一點,如果不是錦衣衛及時到場,還不知發生什麼事情呢……好好洗,好好上藥,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郭菀央在邊上听著,卻是不敢接嘴。
宮女們下手狠快,將頭發打散,重新梳了,又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娃兒。
宮娥已經端了衣服過來,回稟道︰「回太孫殿下,衣服找到了一些,不過太孫殿下個頭與郭四公子相差比較大,只能翻好幾年前的未曾穿的衣服。卻又因為前些年,殿下將未曾穿過的新衣裳都交給皇後娘娘賜給別人了,所以現在卻找不到不曾穿過的又不逾制的全套了,只能將太孫穿過的拿過來。」當下一件件翻著衣服,報告說道︰「這件月白色中衣,是太孫穿過的,只穿了一水。這件靛青底子白色玉蘭印花半袖圓領袍太孫只穿了兩天,只是袖子不知怎麼勾破了,後來奴婢收拾了,繡了一朵花上去,外面看來還是不大明顯。這件藕荷色褲子,太孫穿了多幾天,好在還沒有掉色,郭四公子如果不嫌棄,也勉強對付了。這件是瓖金邊銀白緞面出風毛斗篷,卻是那年皇後娘娘賜下的,太孫舍不得穿,卻藏著藏著就太短了……」
郭菀央急忙說道︰「太孫殿下,其實不用的,就是外面這件衣服,有些髒污破損而已……」
朱允炆含笑說道︰「既然換了,那就全套換了罷。」伸手就去給郭菀央解扣子。
郭菀央退後一步,跪倒,說道︰「太孫殿下,請注意君子之儀。」
朱允炆這才驚覺自己失態,當下將手縮回,訕笑道︰「孤看到你衣領上有一片草葉,想給你摘掉,卻不想要換衣服了,還摘什麼呢?」
郭菀央在肚子里翻白眼,摘草葉?你不會選一個好一點的借口?這樣的借口也敢拿出來說。
當下說道︰「謝太孫殿下厚愛……學生就將外面一件衣服換一下罷。」看了一下四周,卻驀然有些羞澀,說道「君前更衣,未免失禮,請太孫殿下暫且移步,如何?」
朱允炆哈哈一笑,說道︰「都是男子,你卻局促什麼?」轉身卻是離開了。
郭菀央松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將外套給月兌下來換上了。卻見邊上那宮女拍手笑道︰「郭四公子果然好人才,這衣服一穿,卻依稀有幾分太孫當年的神采。」
郭菀央嚇了一跳,說道︰「學生卻是萬萬不及太孫的十分之一,大姐別說錯話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你卻是緊張什麼,奴婢不過是說您依稀有太孫當年的幾分神采罷了。您當然是不及太孫殿下的。」
卻听外面朱允炆笑道︰「素娥,你這小蹄子,沒上沒下亂說!」
卻听那宮女素娥說道︰「回太孫殿下,奴婢不曾沒上沒下亂說。您不信,過來看看。」
朱允炆大踏步進來,看了郭菀央片刻,才說道︰「孤膚色稍稍黑了一點,這銀白色給孤穿也就埋沒了。給你穿卻是正好。」
郭菀央急忙說道︰「殿下說笑了。」
朱允炆揮手,宮女們全都退下。朱允炆凝視著郭菀央,說道︰「前些日子見到你,覺得你雖然有些義氣,卻到底還是一個稚氣未月兌的孩子。今天見到,你卻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了。這樣的事情,你居然也有膽量做,真的不愧是將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