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文太子妃不是一般的妃子,她將來就是一國太後!
就這麼簡單幾句話,就將郭菀央逼入絕境。
听聞郭荺素說話,一屋子人都笑了。吳夫人就笑道︰「原來竟然是錯怪郭府老夫人了?原來竟然是將最好的女兒拿來給太子妃看了?」
那語氣語調,異常的夸張。郭荺素嬌憨的笑道︰「那是自然。我家七妹妹雖然是庶出,卻是一等一的人才,外貌上,您幾位也見到了,更難得的是才氣……」
她還要滔滔不絕的說下去,邊上的郭蔓青卻是冷汗直冒,當下也不管在長輩面前插嘴禮貌不禮貌,當下就打斷兩人對話,說道︰「諸位夫人見諒,我家六妹妹,說話總愛夸大其詞。」
寧國公主笑道︰「自家姊妹有才,自然不吝四處告訴,姊妹深情,即便夸張一點,倒也不要緊。」
寧國公主顯然是想要給郭家找個台階下了。郭蔓青連連點頭,說道︰「公主說的是。」
卻听見吳夫人笑道︰「公主這話不對了。郭老夫人既然越過幾個年長的庶女,將這個年紀幼小的庶女提上來,定然是這個庶女有不凡之處。既然大家都在,趁著熱鬧,咱們就來考考讓郭老夫人這麼得意的孫女如何?听說這位孫女還是在外面長大的……那家教想來就非同一般。」
這最後一句話說得惡毒了。郭菀央再願意忍氣吞聲,也熬不牢人家就想要趴在自己頭上拉屎拉尿。淡淡一笑,說道︰「吳夫人夸贊了。郭菀央雖然略略比旁人幸運一些,但是由于年齡有限,資質又愚鈍,因此所謂的才學,也不過是供人一笑罷了。在六姐姐眼中或者有了不得的地方,在太子妃與公主面前,卻依然上不了台面。」
郭菀央言辭里的鋒芒,卻是人人都听得明白了。
那吳夫人就撫掌笑道︰「果然是有才學,也有性格。既然這樣,就請懿文太子妃,給這個孩子出個題目如何?」
「有性格」可不是一句好話。郭菀央淡淡笑道︰「吳夫人夸贊了。」
此時形勢已經不容郭菀央退縮,何況郭菀央也沒有退縮之意。寧國公主當下就笑道︰「既然這樣,太子妃就勉為其難,稍稍出一個題目罷。」
吳夫人笑道︰「自然不能出簡單的,簡單的就看不出才學了。」
懿文太子妃含笑說道︰「吳夫人,女孩子要才學作甚,不過是能認字算賬管家罷了。夫人未免對才學看得太重了。」
吳夫人面上有些訕訕的。
懿文太子妃頓了一頓,又笑道︰「不過現在的形勢,不考上一考,這個孩子也不定服氣了。既然這樣,就胡亂寫一首詞或者詩上來罷。」
這簡直就是不命題了。在場諸人,人人都知道懿文太子妃的放水之意,其余幾個夫人,看著吳夫人,目光之中隱隱都有取笑之意。
吳夫人本來只是想要針對郭家,卻不想竟然不討懿文太子妃之喜,當下只能算了。
寧國公主輕輕拍手,就有丫鬟下去,立馬拿了筆墨紙硯上來。原來今天賞桂之會,本來就少不得填詩作詞,筆墨都是現成的。只消拿上來就成。郭菀央提筆,卻是一時沉默。
肚子里的詩詞,也不知有多少,明朝後期的,清朝的,只是現在卻有一個難處。
雖然懿文太子妃嘴上說「才學無用」,但是誰知道她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雖然按照原來歷史,朱允炆的皇後之位輪不上自己這些侯門之女,可是萬一有什麼糾纏,也夠人煩的。
可是要自己裝無才,鬧一個大笑話,自己卻不甘心。
正沉吟之間,卻听見郭荺素與邊上一個貴婦人說話︰「夫人,古人有七步成詩,我家妹妹,現在也不過是沉吟了一下下而已……」
郭菀央眉頭一皺。看著懿文太子妃與寧國公主,含笑說道︰「站在水榭之上,遙遙可見遠處玄武湖。小女曾听聞,玄武湖乃是當年周瑜練兵之處。周郎風華,即便是隔了數百年,也令人遐想。因此想要以此為題,胡亂寫上兩句。」
太子妃說道︰「如此甚好。」心中卻是驚疑不定。不但太子妃心中驚疑不定,在座數人,心中都是驚疑。
郭菀央不過是十歲的少女而已,能懂得什麼?說一句不好听的,能得知周瑜此人,已經是難得了。她居然還要用周瑜歷史,來作詩填詞?
詠史詩與尋常的寫景抒情詩完全不同,後者或者只需要才氣而已,前者卻需要扎扎實實的才學!
不待眾人交換驚疑的目光,郭菀央提筆就寫了起來︰「周郎年少,正雄姿歷落,江東人杰。八十萬軍飛一炬,風卷灘前黃葉。樓艫雲崩,旌旗電掃,射江流血。咸陽三月,火光無此橫絕。想他豪竹哀絲,回頭顧曲,虎帳談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別。吳蜀交疏,炎劉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遺恨,秦淮夜夜幽咽。」
郭菀央寫的,乃是清朝鄭板橋的《周瑜宅》。周瑜年少夭亡,令無數後人扼腕,其中又以鄭板橋此詩最為淒傷。
郭菀央一邊寫來,丫鬟就高聲念出。四面都是寂靜無聲。誰也料想不到,面前的女孩子,竟然真真有這樣的才氣,這樣的學識。
丫鬟的念功並不如何,可是這樣的文字,自然有一種令人感傷的意味。
吳夫人听完,笑著說道︰「今天這樣的場合,卻說這樣的頹喪詩句,未免不吉。」她得意洋洋的說完這句,卻見身邊的貴婦人,遞給自己一個「傻瓜」的眼神。她愣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不由冷汗沾濕了後背。
的確。在尋常人眼中,這不過是一首寫得比較動情的詠史詩而已。雖然是上佳之作,卻也非絕世。唯一可值得一提的,就是這首詩的作者,年紀不過十歲,比較有噱頭而已。
然而這首詩放在懿文太子妃眼中,卻又有別樣意味。面前這個十余歲的少女,寫的難道真的只是周瑜?
表面上看,寫的是周瑜,實際上,寫的何嘗不是懿文太子?壯志未酬,壯年辭世,天下同恨……听著這樣的句子,看著郭菀央的眼神,也就愈加的溫和起來。
當下吩咐丫鬟︰「將詩卷吹干,先收起來。」又招呼郭菀央上前,拉著她的手,輕聲問道︰「果然只有十歲?」
郭菀央輕聲回答了。太子妃又含笑問她讀了些什麼書,什麼時候開始讀,尋常又喜歡做些什麼事。郭菀央一一回答了。太子妃吩咐丫鬟︰「將那支碧玉簪子拿過來,給郭七小姐帶回去。」
郭菀央連忙謝恩。寧國公主與其他幾位夫人也都有賞賜,就連那個吳夫人,也心不甘情不願的給了一根銀簪子。郭菀央一一含笑謝了,接受了。正要告辭下樓,卻又被太子妃叫住。
太子妃凝視著郭菀央,說道︰「你既然有這等才學,寫什麼詩詞不好,偏生就想到寫周瑜?」
郭菀央心咯 了一下,片刻之後才說道︰「也沒有其他意思,不過是見著太子妃,又見到面前的玄武湖,心中有感罷了。如果……寫錯了,還請太子妃寬宥。」
太子妃含笑說道︰「你寫得極好,又寬宥什麼。」讓郭菀央三人下去了。
見三人下去,太子妃的口中,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嘆息,細不可聞。
這樣的女子,怎不叫人疼惜。然而第一次見面,所寫的就是這等淒涼哀傷的詩句,不是吉兆,若是回稟聖上要與之議婚,這一首詩就足以令聖上與群臣駁回。何況年齡也偏小了一些。
郭菀央三人下樓,樓下一群女子,已經听聞了樓上的事情,知道郭菀央一人就受了無數賞賜,一個個眼神之中都有羨慕之意。其中幾道目光,更是有殺人之意。
郭菀央只當做不見。
不久又有小姐夫人前來,人數已經齊了。寧國公主下了樓來,與諸人說了幾句話,就吩咐諸人隨意︰「大家要吃就吃,要喝就喝,不用拘泥禮節。中飯已經備下,就在此處西邊的天香樓,一個時辰之後開席,三個時辰之後收席,是流水席,隨時可以入席用飯。你們有好詩好詞就只管寫下來,抄送水榭,樓上幾位夫人,會挑選其中的女狀元、女榜眼、女探花。等黃昏之後,咱們給狀元榜眼探花簪花游廊,權作跨馬游街。」
听聞這樣的安排,一群姑娘小姐都是大笑。郭菀央又不由在肚子里點頭,寧國公主果然是天之驕女,在明太祖這樣的制度之下,居然也敢這樣玩鬧。
長廊之上,各種茶點攤子已經一字排開。郭菀央看到,主要就是用桂花蒸制的各種小糕點。隔上三五丈,就有一處筆墨攤子,每個攤子邊上都有兩名丫鬟伺候。
相熟的少女早就聚在一起,三個一群,五個一簇,自己找著聊天玩鬧去了。郭荺素早就與自己的伙伴走了,郭蔓青也與幾個認識的小姐一道去了。剩下郭菀央與芷萱。好在郭菀央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名人,知道她受了賞賜的,全都上來試著結交。那些帶著一些諂媚的嘴臉卻是讓郭菀央覺得渾身難受,與幾個人敷衍了一會,就借口方便,帶著芷萱,避向桂花深處。
芷萱歡喜道︰「小姐今天卻是好好的出了一場風頭,三太太知道了定然恨得牙癢癢的。」
郭菀央淡淡嘆息了一聲,說道︰「這般爭斗,非我所願。我年紀還幼小,也不該出什麼風頭。只是家人卻與外人串聯,一起迫害起家人來,任由他人欺負,也不是我的作風。」
芷萱怒道︰「小姐您恁的好脾氣。若是我,趁著太子妃賞識的關口,好好的告上一狀,也總要讓六小姐吃不了兜著走。」
郭菀央苦笑道︰「你不知道,郭家三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房總將二房看做眼中釘,巴不得二房出丑,卻不知二房出丑對她三房也沒有什麼好處。他們不懂事,我難道也與他們一樣不懂事不成?別說這些閑話罷,你且看著這些桂花。」
芷萱吐了吐舌頭,說道︰「桂花有什麼好看的,上半年的時候跟著二太太去了一趟公主府,見到了整片整片的牡丹花,那才叫艷麗呢……」
郭菀央含笑說道︰「桂花花朵兒不大,也不艷麗,卻自有人巴巴的將它們從山中移植出來,將它們照顧好,甚至還特特意為了這些桂花開了賞花會,你說這是為何?」
主僕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卻不留意已經走到了桂花深處,距離原先的畫廊,足足有一里路了。
芷萱笑道︰「也沒有什麼,不過是香氣沁人心脾罷了。」
郭菀央微笑道︰「正是這個道理。沒事鋒芒畢露做什麼,只要學習這桂花,散發一點暗香足矣。」
芷萱撅著嘴說道︰「世上之人,多不識真正的暗香。」
郭菀央淡淡笑道︰「錯了。今上登基以來,就力求務實。別的且不論,就論科舉罷,廢詩詞歌賦,只論八股,不就是為了摒除浮華之士,單留務實有才學之人?科考取士風氣如此,我們為人處事,也該學習一點。更何況我們女子。」
芷萱還沒有說話,卻听見邊上驀然傳來了一個少女的聲音︰「好一番高論。」
兩人都是吃了一驚。卻見桂花樹後,走出一個少女來。一身杏黃折枝玉蘭刺繡緞面出風毛圓領袍,下面是米黃折枝花卉刺繡馬面裙,立在桂花樹叢中,正如一株嬌怯怯的小樹。
少女大約十二三歲,雙眉彎彎,兩只眼楮極小,簡直成了兩條隙縫。嘴角邊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讓人一看就覺得可親。
少女含笑出來,打躬作揖,笑道︰「並非有意偷听,實在在躲在桂花樹後做朽木不可雕之事,卻無意听到了。听聞小姐高論,忍不住出聲贊美,請勿要責怪。」「朽木不可雕之事」就是偷睡,出自《論語》,郭菀央自然懂得。
少女如此可親,郭菀央自然不能生氣,當下含笑回禮,道︰「人人都在公主與太子妃面前說話表現,姐姐卻與眾不同。」
那少女微笑道︰「無獨有偶,世上原來還有暗香。」
這話有趣,兩人都笑了。郭菀央于是開口︰「武定侯府庶女郭菀央,還未曾請教姐姐大名。」
那少女說道︰「沒有什麼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姓黃,名蒹葭,與妹妹的名字恰好同源。」
郭菀央笑道︰「這倒是湊巧。」原來兩人的名字都是出自《詩經》中的《蒹葭》篇。心中思忖著朝廷之中姓黃的高官貴族,一時卻是想不起來。
黃蒹葭微笑道︰「妹妹且別多費腦子了,姐姐卻不像妹妹出身功臣世家。不過是父親僥幸考中了一個進士,母親又與小梅夫人熟識,承蒙寧國公主看覷,就給了一張帖子,因此前來湊湊數。」
話音爽利,絲毫不見自卑。郭菀央不由暗自驚訝黃蒹葭那敏銳的觀察力,口中卻是笑道︰「將相本無種,只有庸俗無知的人才會用家世來炫耀。」
兩人相視一笑,竟然有些莫逆于心的意思。
黃蒹葭就笑道︰「我是因為身份低微,沒多少人看得起,因此躲到這里來了。妹妹緣何也到這里來了?」
郭菀央笑著說道︰「這樣的聚會,也不過是吃些東西,比比衣服頭飾,順路還要掉酸寫寫幾句所謂的詩詞罷了……我卻是怕了,因此就一徑躲了進來。卻不想,姐姐的想法,竟然與我一樣。」
心中卻也不由奇怪,與黃蒹葭才見面,關系竟然就如此熟絡了。
黃蒹葭也笑道︰「我也是受不了這等苦楚。好在這處園子夠大,隨便找個地方就能躲上小半日……我已經吩咐丫鬟去隨便拿些吃食過來,中午流水席也不去參與了。」
郭菀央撫掌說道︰「這個法子好。」當下對芷萱笑道︰「你也去弄些吃食過來。」
黃蒹葭笑道︰「我已經觀察過方向了,往這邊直著走,就能到湖邊……我們去湖邊看看?」
郭菀央點頭,說道︰「整日被關在府邸里,南京城的玄武湖也未曾來過,這一回總要飽一飽眼福才肯甘心。」當下就吩咐芷萱︰「等下你就拿著東西直接往西邊走罷。」
黃蒹葭也是笑了起來,抿嘴說道︰「也真是奇怪,我也不是自來熟的性子,怎麼就與妹妹一見如故。」
第15章
當下兩人就慢慢的往前走。一路談談說說,黃蒹葭竟然也是一個博學多才的,若不是郭菀央乃是穿越者,還真及不上她見多識廣,心中暗自佩服,心想進士女兒,果然不同尋常。
不多時就見一個小丫鬟提著一個籃子氣喘吁吁的追上來,原來是黃蒹葭的丫鬟縴縴。芷萱也隨後來了,卻是跑了個滿頭大汗。四人一路往前走,又走了小半里路,就听見濤聲拍岸,空氣之中似乎也特別濕潤了。
此處已經是園林的一角,雖然瀕湖,卻是人跡罕至。石子漫的甬道之上,甚至還有青苔點點,路邊花木叢中,可見半人高的雜草。郭菀央笑道︰「姐姐卻恁的找出了這樣一條偏僻小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