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樣的穿著,听著這樣的口氣,加上之前那個驛丞曾經提過的言語,郭菀央也隱隱猜到面前這個校尉的身份了。這個校尉大人不是燕王世子朱高熾,而應該是燕王的次子,朱高煦。
在靖難之役之中表現出色的朱高煦。後來在奪嫡之中大敗的朱高煦。據說這個朱高煦性格暴躁,喜好濫殺。
躬身,行禮︰「小民郭玥見過校尉大人。」
朱高煦見郭菀央只是一愣之後就表現如常,不由略略露出一絲失望之色,眼楮眨了眨,笑道︰「前日見你時,卻不知你竟然這麼聰明。世子等你已久了,你卻說說,用你的法子,能盡快將這運河疏通麼?」伸手就過來拉郭菀央。
見朱高煦這般自來熟,郭菀央不由略略皺眉。不動聲色的避開,躬身說道︰「方才只是憑空臆斷而已。並不知這里的實際情況。也不知有沒有用處,還需要世子與校尉大人主持大局呢。」
郭菀央這一躬身,朱高煦伸出的手就落了一個空。收回手,不覺有幾分尷尬,說道︰「郭公子也太多禮了。跟我去見世子罷。」
船艙正中,一個房間的大門敞開著,而左右邊上,數十個士兵執戈而立。朱高煦進了門,笑道︰「兄長,人已經來了。」
郭菀央行禮,說道︰「小民郭玥見過世子殿下。」禮數還沒有行完,就听見上頭的聲音︰「免了免了,郭小公子,這是你寫的字麼?」
雖然叫免禮,郭菀央還是老老實實將一個禮行完。明朝不是宋朝,宋朝的時候包拯可以將唾沫星子濺到皇帝的臉上,明朝的時候朱元璋嚴格了等級制度,現在臣子在君王跟前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前。雖然面前的兩個王子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但是自己真的沒上沒下了,卻沒有好處。
直起身子,微笑說道︰「回世子殿下。小民方才也只是憑空想象。到底可行不可行,還要世子殿下主持大局。」就這當口,偷偷的看了一眼坐在黃花梨木圈椅上的的少年男子。
黃銅的盤虯小鼎裊裊的吐著香煙,整個艙室顯得有些迷離。
男子頭上戴著雲鳳四色花錦進賢冠,身上穿著一件棕黃瓖邊金色底子五彩樓閣人物風景刺繡緞面團領衫,露出白色衣領;腰間束著素金帶,下面掛著一塊淺綠色的玉佩。再下面是一件深青色的褲子。略顯有些肥皙的臉型,兩眉彎彎,小眼眯起,嘴角微微往上翹,整個人竟然是一團和氣。
如果說朱高煦是一把劍的話,面前的朱高熾就是一團面。
一團沒有任何力量的面。
只是這面團定然不像表面這樣無害。他能戰勝朱高煦笑到最後就是明證。
心中思想,面上卻是絲毫也不敢表露。
朱高熾听郭菀央這般說起,面上依然是帶著笑意︰「郭公子原來也是穩重的。依我看來,這些法子,想來是有用的,只是其中一些細節,還需要找公子探討一下。——哦,郭公子,請坐。」
自有下人搬了一張靠背椅上來,又拿了黃花梨木茶盤端了茶上來。
朱高熾客氣如此,郭菀央自然更是謹慎。當下恭敬說道︰「世子殿下跟前,哪里有小民的位置——世子殿下只管問,小民定然知無不言。」
朱高熾笑了笑,道︰「哪里有這麼客氣的……你在這字條之中,寫到要將船只都梳理開來,必定先定下規矩,所有船只都靠右行駛?規定船只行駛的順序,不得越位?為何不讓速度快的前行,速度慢的靠後?」卻沒有堅持要郭菀央坐下。
郭菀央低眉斂目,說道︰「如果水面開闊,越位也是無妨。可是現在水面如此狹窄,船只又如此之多。如果允許越位,那就可能重新推擠發生事故。」
郭菀央回答,卻听見朱高煦的聲音︰「兄長,這般說話,也是紙上談兵。不如您下個命令,許我與郭公子上前面堵船的關鍵位置去看看,順路指揮著將道路疏通了。」
朱高熾看著下面的弟弟,面上是溫和的笑意︰「你是一個急性子。也罷,我們都一起出去看看罷。」
朱高煦拉著郭菀央的手,就往外面走去,說道︰「這可不行,兄長的身份擺著,外面魚龍混雜,萬一有些風有點雨,那就不好了……漕運官員還沒有來,就讓弟弟與郭公子將這事情處理妥當了罷!」
朱高煦這樣說話,朱高熾只是笑著搖頭,卻又點頭,說道︰「好,就讓你們去罷……我吩咐多幾個人保護你們兩個。」
朱高煦笑起來,說道︰「兄長將弟弟看做什麼人了,邊境內外都走了好幾遭了,人也殺了好幾百了,卻還將我當做弱不禁風之輩!」
朱高熾卻不管他,當下只吩咐︰「朱雷,朱風……你們帶十個兄弟,加上校尉原先的屬下,一起過去。」又對朱高煦說道︰「不要輕易動怒,這是運河之上,不是戰場。不要動刀兵。」
朱高煦不耐煩說道︰「兄長,就你嗦!」拉著郭菀央的手,就往外面走。
這皇家兄弟二人斗嘴,郭菀央的心不由微微漾了一下。這兄弟二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就像是一股春風,將郭菀央的整顆心都溫暖起來。
只是誰能想到,之後會發生那麼多事情?
如果朱棣不當這個皇帝,這兄弟二人之間,還會發生那麼多事情麼?
只是這些都是胡思亂想罷了。
心在開小差,也就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竟然被朱高煦抓在了手里。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被朱高煦拉著離開了船艙。
竟然被一個少年男子拉著走了這麼多路,郭菀央不覺有些氣惱,有些臉紅。
只是不能表現出來,不覺郁悶非常。
好在馬上上了船頭。這邊士兵已經準備了舢板。現在前面一堆船擠一起,小舢板也劃不進事故現場,不過是起著一個跳板的作用罷了。那個護衛頭領朱風,向兩人稟告道︰「先上了這艘舢板,等下上那邊的船只。穿過那邊船艙,再借助木板上另外一艘船的船艙。」
朱高煦這才將郭菀央的手松開,笑道︰「郭小兄弟,你可要小心了……要不我先跳下去,我在下面接著你?」
總算松手了。郭菀央只覺得手腕都隱隱作痛,這些練武的人,手勁就是特別大。卻也不敢表現,臉上還要露出盈盈笑意︰「不敢勞動校尉大人。其實也不是很難的事。」
朱高煦笑道︰「你說不是很難,那就自己來。」輕輕一縱,就上了舢板。看他身子,至少也有一百二三十斤重,這樣落下去,居然一點晃動都沒有。
郭菀央眨了眨眼,面前這個少年王子,似乎……有顯擺的嫌疑?站在舢板之上,雙手卻是微微撐開,似乎是想要保護自己的樣子。
越加看不清面前這個少年校尉了。前日在山道之上,也曾遙遙看見他與郭玥和顏悅色,可是也沒有到這般親密的地步罷?
郭菀央身子雖然瘦小,但是畢竟是勞動長大的人,手腳也算敏捷。再加上前幾次穿越也算是學過一點武功。伸手扶著船沿,身子往下一縱,就這樣下了大船,上了舢板。舢板微微一晃動,那朱高煦雙手就要攏過來,要將郭菀央抱住。
郭菀央豈容他抱著?身子往下一蹲,借著這一蹲,卻是將自己的身形穩住了。又借這一機會,讓對方這一抱落了一個空。
朱高煦這一攏,落了一個空。不動聲色將手縮回來,吩咐朱雷︰「劃過去。」
此時其他的護衛,也有一半上了別的舢板,牢牢將朱高煦一艘小舢板護在。
朱雷將小舢板劃過去。靠近另外一艘船的邊上,郭菀央不等朱高煦說話,率先抓住大船的船沿,微微使勁就攀了上去。
朱高煦在後面,看著郭菀央敏捷的身手,眉頭不覺微微一皺。
上了這邊大船之後就比較方便了。接下來的幾艘船之間,護衛們都已經用木板搭了一條便捷通道。不久就到了事故現場。
面前是兩艘呈丁字形撞擊在一起的船。一艘糧船正撞擊到一艘瓷器船只的腰間。瓷器船只中間漏水,已經大半沉沒。而糧船的船頭也漏水了,前面一半沉沒了,後面尾巴卻還高高翹起。邊上已經擠著一堆船只,還有一群下水勞作的民夫,正忙著打撈東西。只是現在兩邊都被船只擠滿,即便是打撈上來的東西,也不能迅捷送上岸邊。
郭菀央看了兩眼,松了一口氣,說道︰「校尉大人,這情況其實還不是很嚴重。您看這兩艘船雖然將中間的路給堵住,然而河道兩邊,卻依然還能通過一些小船。只要有人居中指揮,讓其他船只配合,其他小船稍稍讓一下路,就能疏通出一條小水道來。等小船全都過去,空出地方,河道左邊也能勉強過大船了。」
又皺眉說道︰「只是現在還有一點為難的地方,那就是如何讓這麼多船只都听從指揮。」
朱高煦笑了起來,說道︰「這簡單,你就將這事情交給我。」低聲吩咐了一邊的護衛。卻見那護衛又招手將一群護衛都集中過來。隨後就看見其中十余人離開了這艘船,四下里掠了開去。朱高煦笑道︰「雖然慢些,但是一支香時間之內,所有的船主都該听到我的吩咐了。」
其實這樣的路阻並不難處理,只是這運河漕運,難得出現這樣的事故。而各艘船的船主,又都沒有經驗,見到有地方就亂鑽。船只的靈活性又不比馬車,大家都亂鑽,即便挪出道路來也很快就被重新堵上了。
不過片刻,四下里就听到護衛們大聲傳令的聲音︰「燕王世子有令,所有船只,依令而行,不得擅動!如果擅動船只,軍法從事!」
不過片刻,聲音又全都安靜下來。朱高煦笑道︰「郭小公子,你可以下令了,現在先讓哪些船只挪位,先將那艘船放出去?」
郭菀央輕輕笑道︰「我個子矮,看不遠,身手也不夠敏捷。疏通起來,只怕要費工夫。要不,校尉大人,您來下令?」這樣出風頭的事情,還是讓朱高煦去做吧,咱不適合。
朱高煦看了郭菀央片刻,突然笑道︰「好好好。先下令所有的船只都盡可能靠岸邊?」
郭菀央抿嘴笑道︰「校尉大人聰明,遠勝于我。我不過是胡亂出了一個主意而已,至于指揮之類的事情,那是一竅不通的。」
朱高煦大聲將命令傳下去了。身邊立即有護衛大聲將他的話重復了一遍。之後一傳十十傳百,片刻之後,分守各個方位的護衛,就將這些命令都重復了一遍。
遠遠听見喧嘩吵鬧聲,那邊卻有護衛大聲稟告︰「回校尉大人,有船只不肯听從吩咐!」
郭菀央知道,這也是常情。後世也常見。路祖已久,人人不耐煩,見有空隙,有車輛就不顧一切往前擠。結果就導致道路再度堵住。
朱高煦眼楮也不眨,大聲將命令傳遞下去︰「拉出船主到岸上,先杖八十!如若有人再犯,杖兩百!令那艘船的船夫,將船回歸原位!」
郭菀央眉毛跳了一下。杖八十,如果身子不好的人,那就是要命了。而杖兩百,基本上就等同于死刑。
不過這個大明朝根本沒有處理交通事故的經驗,不用重典,只怕沒有人會听。
因此也沒有阻止。
岸邊響起了哭號聲,朱高煦神色不變。登上船篷,看著面前的形勢,大聲指揮。
船只疏通,剛開始的時候很慢,可是等疏通出一定寬度的水道來,這個速度就加倍快了。不過一個時辰功夫,面前就空出老大的一片水域。
朱高煦松下一口氣來。此時天氣雖然不是十分炎熱,但是這樣長時間在太陽底下曬著,額頭卻也微微見汗。伸手去掏懷中,卻模了一個空。
懷中竟然沒有手絹。
好在朱高煦年紀雖小,卻是戰場上打過滾的人物,額頭出汗雖然難受,卻也不是十分在意。伸手拉起袖子,想要用袖子將汗抹掉,身邊卻伸過了一只縴縴素手。
素手如玉。朱高煦的心竟然顫了一下。抬起眼楮,卻見面前正是郭菀央。
少年微微踮起腳尖,將手絹遞到自己面前。只是人依然站在兩尺開外。
額頭汗多了,也不客氣,當下接過手絹,幾把抹好了,順手就要將手絹還給郭菀央——可是手剛伸出去,卻又縮了回來。
郭菀央不解的揚起眉頭,用眼神打了一個問號。
朱高煦笑道︰「既然弄髒了,等下我叫人洗了再還你。」
郭菀央怔了怔,說道︰「不用了,我拿回去洗就好。」
朱高煦卻若無其事的將手絹塞進自己懷中,說道︰「你進這艘船的船艙陰涼地方。我就在外面曬太陽了,這手絹說不定還用得著呢。」
郭菀央真想不到居然會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這家伙的形貌,似乎就是想要將自己的手絹賴走了。這可是自己的手絹,不是郭玥的手絹!
想要堅持將它要回,卻又怕說多了惹人疑心。只能暗中跺跺腳,先算了……等明天再去要罷!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河道已經基本疏通。而河道上的船主,也都知道了規矩,一切都有條不紊,不需要再行指揮。郭菀央朱高煦一行上了舢板,回到大船之上。
船頭上有護衛守著,低頭向朱高煦稟告︰「稟二公子,方才漕運司的黃大人來了,正在與世子殿下說話呢。」
朱高煦大踏步走進,說道︰「漕運司的人來了麼?怎麼動作這麼慢,要等我們將事情解決了才來?」
郭菀央站定,含笑說道︰「校尉大人,您進去向世子殿下稟告罷。這會也該輪到我們的船了,我也好回自家的船上,免得耽擱了。」
朱高煦見郭菀央沒有跟上來,轉身就來拉郭菀央,笑道︰「你可是大功臣呢,怎麼可以現在就走?再說管漕運的黃老四來了,你也應該見見他,讓他承你的情。」
郭菀央含笑說道︰「當日校尉大人曾救過我們一群人,今天之事,一半是為了報答校尉大人當日的救命之恩,一半也是為了自家船只方便。其實無所謂功勞不功勞的。請轉告世子殿下一聲,說郭玥無禮了。」
朱高煦定楮看了郭菀央片刻,才說道︰「你竟然是一個聰明人。今天既然承你的情,那……有句話我就告訴你罷。前天拿著開了血槽的箭鏃來射你們的,其中首腦叫傅鎮,其余的,我不能說了。」
郭菀央一揖到底,說道︰「多謝了。」
朱高煦微微一笑,說道︰「你似乎不太驚訝。」
郭菀央含笑說道︰「事實上我也不知該如何表示驚訝,因為這人是誰,我根本不認得,也根本不知道與我們郭家有何關系。」
朱高煦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你這小子倒是很有趣……等到了京師,我再尋你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