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姨娘的大哥沈老爺子曾在東鹿書院任教習,也算是書香門第,可惜英年早逝,憑著早年積蓄和祖上遺留的百畝良田勉強維持耕讀之家的體面,大兒子考了童生便無寸進,二兒子卻中了秀才,小兒子早夭,沈姨娘的大嫂沈老太太自然偏心有乃父之風的沉秀才,穆五娘帶著三十六抬嫁妝和一處田莊嫁進來,她笑開了花,兒子還要考舉人呢,如今不愁花費了。
沈老太太滿意穆五娘,沈大伯夫妻也松了一口氣,他們已生了二子一女,之前還很擔心老娘偏心二弟,要全家供應他一路讀上去,若科考不順,積蓄花光了難道要賣良田?日後何以維生?他們的兒子難道要下地種田嗎?
穆五娘進門解了燃眉之急,著實過了幾年舒心日子。
沉秀才秋闈落第一次,三年後再戰,穆五娘的嫁妝已消耗許多,此時她恰巧懷孕在身,沉秀才有預感自己能喜上加喜,丟下懷孕八個月的妻子奔前程去了。
沈老太太又喜又愁,喜的是二兒子告訴她此次很有把握,愁的是兩個媳婦都大肚子,尤其是穆五娘的肚子大得嚇人,有經驗的老大夫說是懷了雙胎,比較危險。
兩個月後,沉秀才成了沈舉人,他趕回來時家中在辦喪事,穆五娘艱難產下龍鳳胎後大出血不治,沈大伯母受了驚嚇也早產生下三子沈三順。
因家中辦喪事,龍鳳胎便抱到沈大伯母屋里一起撫養,請了一名女乃娘幫忙。
守了一年妻孝,沈舉人才有心情多看龍鳳胎一眼,因為他要續弦了,當地一位富商千金許諾的陪嫁有兩間商鋪、一座二進宅子和百畝良田,還會給壓箱銀子五百兩。
這位柳富商和當地東鹿知縣的佐官柳主簿是同宗,有錢又有權,若不是沈舉人已有舉人功名,柳千金可不會委屈自己做續弦,而且嫁妝豐厚。
沈舉人和沈老太太非常重視這門親事,不想委屈了柳千金做後娘,沈老太太便提議由她撫養龍鳳胎,畢竟他們的外公可是清平王,不好苛待。
沈大伯母卻悲慟地嚎哭出聲,說她舍不得。沈大伯母一哭,沈老太太和沈舉人都沉默了。
沈大伯母將龍鳳胎和沈三順放在一起撫養,誰都看得出來她將龍鳳胎視如己出,沈妙蘭和沈懷安也非常黏她,孩子斷女乃後送走女乃娘,她一個人喂養三個孩子也不喊累。
沈大伯心疼老婆,但老娘舍不得花錢請一個下人,只說大妮子六歲了,可以搭把手,沈家可不養懶姑娘。
至于穆五娘當年陪嫁的兩位丫鬟呢?
一個在穆五娘懷孕前被自己的父母贖回去了,沈老太太白得二十兩銀子,告訴穆五娘買一個小丫鬟才二兩銀子,這買賣劃算,可後來也沒有重新買人。
另一個丫鬟較粗壯,早被沈老太太叫去服侍自己,順便洗衣喂雞做飯,賣身契也被沈老太太要走,一切都听沈老太太的。
大妮子是沈大伯母的女兒,後來有了沈妙蘭,才跟著取名沉玉蘭,不過家人還是習慣叫大妮子,幫著照顧弟弟妹妹也習慣了。
本來一切都很美滿,就在龍鳳胎和沈三順剛學會走路時,有一天在門口玩耍,由沉玉蘭看顧著,突然傳來沉玉蘭的喊叫聲。
沈大伯母第一時間沖出來,驚見有兩名拐子要抱走孩子,沖上去一番撕打,搶過龍鳳胎一手抱一個逃進家門,由沉玉蘭抱著的沈三順卻被搶走了,等沈大伯母再一次沖出來,兩名拐子抱著沈三順早已跑得不見人影。
他們住的是小鎮一條巷子底,那天沈舉人帶著書童去見柳富商,听說柳主簿也會在場,沈舉人打扮得特別瀟灑,不到夜深是不醉不歸。
沈老太太則是領著丫鬟去街上采買,這種可以撈油水的好事可輪不到沈大伯母,在沈老太太眼里,大兒子沒長進,只能管著田地和家里家外的雜事,大兒媳跟村婦沒兩樣,不像二媳婦,刖一個是王府庶女,帶著陪嫁進門,下一個是柳千金,那也是金女圭女圭,必須重視。
沈三順被人販子搶走的那天,小鎮上還有兩名幼童失蹤,都是男娃,報官找了幾天也沒消息,一時人心惶惶,都知道找不回來了。
沈大伯母哭得撕心裂肺,沈大伯回家後拿起棍子便抽了沉玉蘭一頓,那是他的兒子、他的根啊,還是沈大伯母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沉玉蘭,沉玉蘭才沒有被打斷腿。
沈老太太和沈舉人對于沈大伯母拼命保護龍鳳胎卻丟了沈三順,都不知該如何安慰,如果被人販子搶走的是龍鳳胎,他們肯定恨死了沈大伯母,沈老太太說不準會將老大一家分出去,不讓他們再沾小兒子的光。
可是沈大伯母卻舍己為人,患難見真情,可見是將龍鳳胎視若己出,長大後龍鳳胎不孝順大伯母,那還是人嗎?
如今沈舉人要續弦,沈老太太說要撫養龍鳳胎,沈大伯母當然心如刀割,連沈大伯都對龍鳳胎起了移情作用,將對小兒子的父愛都給了沈懷安。
最後為了安撫老大夫婦,龍鳳胎依然養在大房。
沈舉人是不在乎的,娶了新婦還怕沒兒子?何況沈懷安是他的長子,族譜里寫著呢,又賴不掉,他完全沒損失。
柳千金進門成了柳氏,雖然看著龍鳳胎有點堵心,但也沒做什麼,沈大伯母像護眼珠子一樣護著呢!
柳氏很快生下自己的兩個兒子,陪嫁過來的女乃娘和丫鬟把他們照顧得漂漂亮亮,柳氏把持自己的嫁妝財物,不讓沈大伯沾手管理,是個精明厲害的。
沈老太太眼看著兒孫滿堂、家業興旺,若說心里還有什麼遺憾,就是沈舉人二次赴京城考春闈都落第了。
沈老太太遺憾地魂歸故土,守孝三年之後,沈舉人去年東鹿書院做教習,不是他不想再考,而是柳氏不支持,沈家的田產在沈老太太去世後由沈大伯繼承七成,剩下的落在沈懷安名下,所以柳氏不支持,沈舉人只能先去工作賺錢。
誰也想不到沈舉人隨了沈老爺子的腳步,在東鹿書院教書很得看重,每日為學生備課忙到很晚,有一晚突然昏倒在書案上,等天亮才被人發現,尸體都涼了。
沈家父子兩代舉人都英年早逝,龍鳳胎才十一歲多,柳氏生的兒子才八歲、六歲,辦完喪事,柳氏便帶著自己生的兒子搬去陪嫁的宅子,嫁妝也全帶走,表明了不想養龍鳳胎,尤其沈懷安一直在讀書,她傻了才去栽培別人的兒子,她的兒子也要進學。
若有人敢指責她,她立馬化身噴火龍,該沈舉人繼承的田產都給了沈懷安,還有什麼不知足?
沈大伯沒有多說什麼,沈大伯母咒罵了幾句也沒法子,沉玉蘭已經出嫁,她只能勸沈妙蘭要懂事,多做女紅多掙錢,供沈懷安讀書。
沈妙蘭一直將大伯和大伯母當成再生爹娘,言听計從,何況她早已懂事,看清現實,只有弟弟沈懷安出息了,才是她的靠山,為了沈懷安可以繼續讀書,她累死自己也甘願。
東鹿縣在京城往南約四百里,沈大伯夫婦為了沈懷安的前程也是拼了,花大錢將龍鳳胎帶到京城來,原本想直接登清平王府的門,但王府水太深,沈大伯有些害怕,沈大伯母則想起穆五娘曾提及自己和平寧郡主交好,于是找上武定侯府。
第六章 表親來投靠(2)
平寧郡主果然接納了庶妹生的龍鳳胎。
若是柳氏拖家帶眷一起來,她肯定包二十兩銀子讓下人打發出去,但無父無母的龍鳳胎就不一樣了,被惡毒繼母拋棄,需要她伸出援手。
紀鳴身為武定侯,常接濟窮親戚,平寧郡主收留外甥、外甥女更是理所當然,紀鳴自然沒說什麼,听完沈家的故事後對沈大伯夫婦印象良好,而且他們沒有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孫子一起帶過來,想賴上侯府,可見不是貪婪無度之人,是真心為佷子佷女著想,紀鳴樂得當個好人,收留孤苦無依的龍鳳胎。
待他們四人休息兩天,紀鳴還召集自己的兒女來認人,包括住隔壁的長子夫妻,他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好丈夫呀,隨時不忘給平寧郡主面子。
雖然平寧郡主不覺得這有什麼面子,幾個窮親戚罷了。
沈大伯和大伯母這兩天已經被侯府的吃穿用度迷花了眼,跟郡主身邊的丫鬟比起來,沈妙蘭才像個下人,不禁後悔沒有早兩年把龍鳳胎送過來,做女紅能掙幾個錢,還不如在郡主身邊養幾年,像嬌小姐一樣嫁個好人家才是一本萬利。
沈大伯母心里悔呀,只差沒當場捶胸頓足。
沈懷安從小就被寄予厚望,要像個文采翩翩的讀書人,所以他被養得很好,跟沈妙蘭站在一起像是公子與丫鬟。
只用兩天是沒法子將丫鬟變成小姐的,平寧郡主讓人將紀霞光的舊衣服挑幾件給沈妙蘭先穿一下,再讓針線房趕工。
當紀寬攜同佟福玥進屋時,就瞧見一屋子光鮮亮眼的公子小姐中,有點局促不安的沈懷安和手腳不知放哪兒的沈妙蘭,還有一對滄桑初老的中年夫婦。
「見過父親、郡主。」紀寬、佟福玥上前行禮。
「你們來了,你們祖父今日吃飯可香?」紀鳴問道。
「祖父的胃口很好,父親放心。」紀寬平靜回答。
「那就好。」紀鳴跟長子沒話聊,朝長媳看去。
佟福玥乖覺道︰「今兒早膳祖父用了兩碗雞湯小米粥、腌山筍、扒三菇、白灼菜心,又用了一碟子水晶蝦餃和紅豆馬蹄糕。午膳和我娘家祖父約了在福客來酒樓吃飯听戲,說是新來的戲班編了新曲。」
「不錯,你們孝順祖父,我是有賞的。」
「兒子和佟氏只是盡本分。」紀寬擺出謙遜狀。
「待入了秋,你們祖父喜食涼拌女敕藕片和桂花醬蘿卜,可別忘了。」
「兒媳領訓。」佟福玥一副乖巧狀。
擺足了孝子派頭,紀鳴才紆尊降貴的朝客人道︰「這是我的大兒子紀寬,在翰林院任職,大兒媳佟氏,出身臨安伯府。」
他是驕傲的,長子長媳都拿得出手,不丟面子,只是為了不觸及平寧郡主的敏感神經,不說「長子」這字眼。
紀寬和佟福玥朝長輩見禮,沈大伯和大伯母慌得站起來直擺手說不敢當,他們就沒見過這般神仙人物。
紀鳴心中吐糟︰你們當然擔不起我兒一禮,我兒可是官身,小心折壽!
今天如果穆五娘來了,平寧郡主或許會要求紀寬夫婦給小姨見禮,但穆五娘死了十多年,來的是鄉巴佬沈大伯夫妻,平寧郡主也覺得他們不配受禮。
沈懷安和沈妙蘭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鴨子闖入天鵝群,自己都覺得不安呢!」十歲的紀塵香嗤了一聲,一臉天真爛漫地。
她是紀鳴頗疼愛的女兒,四姊妹中排第三,當年紀鳴守邊城時收的侍妾所生的女兒,親眼看著出生長大,自然偏愛一些。
沈懷安已到了慕少艾的年紀,十歲的小少女美得似空谷幽蘭般傲立群芳,令他自慚形穢,暗恨自己出身鄉野。
紀鳴輕咳一聲,對一群兒女介紹龍鳳胎的來歷,還有沈大伯和大伯母對佷兒佷女的善待,更說了守完三年孝期才送他們進京。
紀寬和紀東霖兄弟听了心里有數,沈懷安如今是沈家最大的希望,就指望他考取功名繼續庇護沈家老小,如同沈舉人還在時。
紀東霖的表兄弟多到認不完,多一個沈懷安也不嫌多,反正父親對庶子的安排就是考功名,走文官之路,教沈懷安跟庶弟們一起上課便是。
女眷們則想到一處去,沈妙蘭快及笄了,放在鄉下小鎮也算是模樣俊俏,又擅女紅,條件是不錯的,但在京城可上不了台面,村姑一個,連一件像樣的首飾也沒有,比春白、春芽更像個丫鬟。
沈家就指望沈懷安上進了,他的親姊姊若能嫁個好人家,對他的未來前途多一點保障,不求助平寧郡主還能求誰?
佟福玥是事不關己,只當看熱鬧。
紀寬對平寧郡主身邊的人和娘家親戚表面客氣,心里是敬而遠之的,他掃一眼沈大伯夫婦,心想鄉下人也有鄉下人的算計,不可小覷。
鄉下人要的通常不是虛名,而是最實際的利益。
沈大伯母見大家反應冷淡,沒人贊揚、欽佩她的偉大犧牲和菩薩心腸,一定是不了解真相,于是再一次賣慘,將自己為了拯救龍鳳胎,以及小兒子被人販子抱走,生死不明,若不是她大義凜然,郡主的親親外甥很可能不在人世了……
沈大伯母說著又哭了,沈妙蘭忙上前安慰,滿嘴的感恩戴德,發誓她和沈懷安會代替沈三順孝順大伯、大伯母。
一時之間場面感人,沈大伯母終于不哭了。
平寧郡主冷嗤一聲,說道︰「你救了剛學會走路的龍鳳胎,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龍鳳胎若丟了一個,你有臉面對婆母、沈舉人和我那不幸的妹妹?別忘了,他們是你們沈家的種。至于你因此失去了小兒子,雖說遺憾,但那也是你的錯,放三個孩童在門口玩耍,只讓女兒看著,你的心可真大。」
沈大伯母沒被人這樣指責過,她從來都是一副舍己為人的形象,突然被拉下神壇說她活該,她完全不能接受,但對方是平寧郡主,他們想求助的財神爺,沈大伯母無絲毫反抗能力,一時面色青白。
轉著左手的碧玉鐲,平寧郡主眼中盡是嘲諷,「我父王的女兒下嫁一個秀才,那是沈姨娘臨終前眷顧娘家,是你們沈家燒了高香!五娘不幸難產而亡,那是沈家的過失,沈家無能!萬幸龍鳳胎平安無事,否能你們豈敢來京城投親?即使我父王老了,懶得怪罪你們,我也不會給你們好果子吃!因此,少在本郡主面前擺出恩人的嘴臉,你們只是無功無過而已。」
沈大伯忙道︰「不敢、不敢當什麼恩人,懷安和妙蘭是我們沈家人,護他們周全是應該的,養他們長大也是應該的。我婆娘把龍鳳胎當成自己生的一樣看待,只是一想到三順就忍不住落淚,可憐她一片慈母心。」
平寧郡主這才和氣道︰「你是個明白人。」
沈大伯母一臉憋屈,卻不敢再表演。
平寧郡主從來不是什麼賢慧人、活菩薩,為了別人的兒子而弄丟自己的兒子,在她眼里那絕對是騙人的,真相只能是在危急的時刻,沈大伯母先救了離她最近的龍鳳胎,等回過頭來想救沈三順卻來不及了。
她不否認沈大伯母對龍鳳胎有恩,不管是出于私心還是害怕被沈舉人報復而下意識先救了龍鳳胎,但僅止于此,與其他人無關,端著一張活菩薩嘴臉四處顯擺,平寧郡主就不能忍了。
紀鳴看天色不早了,跟紀寬、佟福玥回隔壁用晚膳,休沐日沒外出應酬,陪紀老爺子吃一頓飯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