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申經綸準備好一堆毛邊紙,隨她愛怎麼浪費他都不會心疼,不過他還是希望她能一次把字寫好。
申經綸一如小時候站在她旁邊監督她寫字,不同的是柴憶貝這次一點都不緊張,而是很篤定地拿起筆蘸墨,看準地方下筆——嗯,完美!很漂亮的一字。
柴憶貝寫完字後把筆放回筆山,身體稍稍向後,隔空打量自己的大作,越看越滿意。
「怎麼樣?」她轉頭看申經綸。「這就是我現在寫的字,你看有沒有進步?」
學生問夫子的意見是稀松平常的事,夫子的臉色壞得像鬼也經常看見,申經綸無意當鬼,不過他的臉色確實好不起來。
「……從毛毛蟲進步到狼牙棒,這也值得這麼高興嗎?」他看著紙上那橫躺的一字,好好的邊不時有突起,而且頭細尾粗,這不是狼牙棒是什麼?
「狼牙棒?」她仔細看了自己的字,邊好像是有些毛毛的,但也沒他說的這麼夸張。
申經綸氣得嘴都歪了,幸好今天用的是毛邊紙,否則他一定會心疼死……等等,不對哦!毛邊紙比玉版宣的吸水力強多了,行筆也比較容易,這就代表──
「你根本沒有進步!」程度還停留在四歲──不對,比四歲的時候還要糟糕。
「再寫一次!」他一定要讓她把字練到寫好為止,否則絕不罷休!
經過反復幾十次的練習,他的毛邊紙亦用罄,事實證明——她只有墨磨得好而已,字寫得一塌糊涂。
「不行了!」兩個時辰之後他終于投降。「不是毛毛蟲就是狼牙棒,難道就只有這兩種選擇而已嗎?沒有第三種選擇?」
「還有竹子啊!」柴憶貝不服。「我最後寫的這一張,只有四個地方有突起,而且對稱得非常漂亮。」
的確,她最後寫的這個一字,就像一根橫擺的竹子,有竹身還有竹節,就差沒畫上葉子。
「你給我出去!」搞到最後,他不得不說出相同台詞,將她掃地出門。
「你不趕我,我也會自個兒出去。」柴憶貝推開椅子,當著申經綸的面大喊求之不得。
她大搖大擺的走出申經綸的書齋,同樣被趕,心情卻是大大的不同,上回她委屈得快要死掉,這次則是快樂到快要死掉,看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真個是大快人心!
十四年後再重逢,說相同也相同,說不同也不同。
兩人雖然不是青梅竹馬,也談不上兒時玩伴,冥冥之中卻有一條線連系著他們,斬也斬不斷。
*
討厭鬼,小器鬼,最好氣死算了!
雖說這回被趕,柴憶貝心情已有大大的不同,卻忍不住要罵上申經綸幾句,不罵就是不甘心。
回到她暫住的廂房,柴憶貝用力插上門閂,嚴防申經綸闖入。不過她這動作算是多此一舉,她雖然就住在申經綸對面,但以他申大少爺的個性,根本不必怕他會侵犯她,他唯一愛的只有那一屋子寶貝書本,而那恰恰好是她最痛恨的東西,她討厭書,非常討厭!巴不得一輩子都不要踫它!
氣呼呼地月兌掉鞋子,躺在床上望著架子床的床頂,柴憶貝不曉得他們兩人是犯了什麼沖,每回見面都要吵架。
不,這麼說也不對,上回她只是哭,只是挨罵,根本沒有反擊的余地,遑論吵架。
多少年來,柴憶貝告訴自己要忘掉那一天,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片段,轉眼即逝,瞬間從記憶中消失。
但是她忘不掉,如果她忘得掉的話,此刻她就不會瞪著床頂發呆,早就去夢周公。
回憶是纏人的東西,越是想擺月兌,就越擺月兌不掉。柴憶貝不由得想起十四年前,她第一次來到麒麟山莊那一天,她被山莊的一切迷住了,尤其是那棵已經超過三百年樹齡的大槐樹,在她眼里就像通往天際的天梯,高聳直達天際。
貝兒,待會兒見到荷香阿姨,一定要乖哦!荷香阿姨會帶你去吃好吃的,還會帶你去找經綸哥哥,你要乖乖听荷香阿姨的話,知道嗎?
在去麒麟山莊作客之前,她父親模著她的頭慈祥交代,她非常用力的點頭,保證她一定很乖很乖,因為她知道尹荷香對她父親有多重要,她是他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她父親非常喜歡她。
她父親有空的時候,總是喜歡給她說他小時候發生的趣事,說他小時候並不住在水牛城,而是住在距離水牛城非常、非常遠的山上,那座山叫龍貝山,他們住的村子叫龍貝村,她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憶貝——回憶龍貝村的一切,但是她知道她父親想念的其實不是龍貝村,而是尹荷香。
她父親告訴她,小時候他體弱多病,柔弱白淨的外表時常受欺負,每次都是靠尹荷香保護他,他才免于受到村里小孩的欺負。
她父親還告訴她,尹荷香非常厲害,長在懸崖的野花都敢幫他摘,為了拿回他的彈弓還和村子里的小惡霸打架,還打贏了。
每當她父親回憶這些往事時,柴憶貝總能在她父親臉上看見笑容,那是一種有別于他平時的笑容,其中隱藏著只有他和尹荷香才能分享的秘密,即使她是他的女兒,即使他說給她知曉,她還是無法參與其中,因為她不是尹荷香,只有尹荷香才能體會個中的美妙,因為她才是故事中的主角,她只是旁人。
所以,有一個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知道嗎?
每當她父親說完小時候的故事,總不忘補上這一句話,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好希望自己能有個兒時玩伴,和她一起分享童年。
然後,她終于有機會見到申經綸,她以為她能延續雙方父母的緣分,誰曉得會以悲劇收場。
重重嘆一口氣,柴憶貝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她不該把自己的期望加諸在申經綸身上,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家長硬塞給他照顧的小鬼,不請自來還把一切能打破的東西都打破,直到她長大,開始幫忙家里做生意,慢慢接觸一些外在事物,她才知道她小時候打破的硯台和墨條有多貴,他沒當場要她賠錢就很好了,她還好意思記恨?
滾!你立刻給我滾出去,這輩子不準再踏進我的房間!
即使如此,他最後這句怒吼,現在想來仍然非常傷人,她想忘掉,恐怕沒這麼簡單。
唉!別再想了,她該做的是把兒時發生的惡夢徹底忘掉,好好和申經綸合作,先度過月底的難關,現在說什麼都是多余,實際上也沒幫助。
下定決心以後,睡意竟慢慢涌現,催促她應該休息。
她慢慢合上眼楮,一邊進入夢鄉,一邊想起她打從知道自己將和申經綸再次見面起,一顆心就一直懸著,如今總算能放下……
柴憶貝就這麼走入夢境,夢中的她又回到四歲那年,當她第一次看見申經綸的情景。
哇,他就是經綸哥哥嗎?好漂亮的人!
夢中的她一心一意想跟他做朋友,因為她真的也好想有個兒時玩伴,等他們長大以後,聚在一起談笑訴說往事,那該有多美好。
第3章(1)
這小妮子,無論小時候或現在都只會帶給他麻煩,只要遇見她,他就別想要有好日子過。
坐在床沿,默默打量柴憶貝的睡臉,申經綸不由得有此感慨,她根本是上天派來折磨他的魔鬼,和他娘一樣都應該遭到驅逐。
不過很遺憾他沒有十字架,就算有也不敢拿出來用,因為他沒這個膽量。是因為他一屋子的書被當作人質押著嗎?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覺得對不起她,一直想跟她道歉,卻苦無機會。如今終于等到機會,他又說不出口,只會同她斗氣。
申經綸一向對女孩子的臉無感,大概是因為他家不分男女,長得都比一般人漂亮,看久以後感覺麻痹,好像每個女人都長得差不多,沒有一個出色到足以留給他印象。
但是她的臉卻一直留在他心中,久久無法遺忘。
柴憶貝的長相其實變化很大,小時候她的臉胖嘟嘟,兩頰紅潤好像一顆隻果,現在她的兩頰還是一樣豐潤,下巴卻變尖,變成了鵝蛋臉。好在她的那雙大眼依然閃亮有神,眼珠子依然黑白分明,否則他真的會認不出來,這個有著美麗面孔、嬌小苗條的清秀佳人竟是當年的小丫頭,所謂的女大十八變,莫過如此。
對不起。
這是他一直想對她說的話,當時他的反應太激烈嚇到她,她大哭跑出他的房間,他則忙著收拾殘局,直到好久以後,他才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分?
他顯然是太過分,她才會這麼恨他。
申經綸沒忘記她是如何挑釁他,也看得出來她根本不想跟他學習讀書寫字,這點他們倒是有志一同,看來有不好回憶的不止他一個人,小時候發生的事也在她心中留下陰影。
所以,他們兩人扯平,誰也不該怪誰?
申經綸不愧是小器鬼,不好好道歉就算了,還秤斤秤兩,最後得出個互不相欠的結論,此舉果然引起柴憶貝的不滿。
「唔……唔!」柴憶貝睡覺睡到糊涂,翻身兼出拳,差點打中申經綸的臉。
這家伙!就算作夢都要報仇嗎?不打一聲招呼拳頭就揮過來。
申經綸向後閃過她的突襲,柴憶貝迷迷糊糊感覺到房間有人,猛然睜開眼楮,看見申經綸就坐在床沿,嚇得從床上爬起來。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她驚恐不已的看著房門,門閂還好好插著,沒有移動的痕跡。
「跳窗子進來的。」他不耐煩地回道,不知道她在怕什麼,大驚小怪。
她當然要怕了,孤男寡女的,誰知道他會對她做出什麼不軌的事?
「你放心,我對你沒興趣。」見她緊緊抱住被子,申經綸連忙事先聲明。「我只是來帶你一起上飯廳吃飯,在門外叫了你半天沒听到回應,不得已才爬窗看究竟怎麼回事。」
原來是這樣,他也算有心,還曉得關心她死了沒有。
「快下床穿鞋,大伙兒都在等我們一起吃飯。」他站起來催促她,柴憶貝不解的望著他。
「大伙兒?」
「我爺爺女乃女乃、我爹我娘和叔叔嬸嬸,還需要再說下去嗎?」他挑眉,柴憶貝搖搖頭,表示夠了。
「我可以自己在房間吃,不需要麻煩大伙兒等我。」她不習慣跟這麼多人一起用餐,感覺好奇怪。
「你行我不行。」他的表情十分認真。「在我家,吃飯是一件大事,沒有特殊的原因,每一個人都不能缺席。」這是麒麟山莊的傳統,無論經過幾代都要延續下去,他也不能例外。
「但是……」
「我先到外面等你。」申經綸不給柴憶貝反對的機會,便打開門走出廂房。
沒辦法,柴憶貝只得下床穿鞋,稍稍整理一下外表,隨申經綸一同前往飯廳。
「憶貝!總算等到你了,快過來這邊坐!」
他們甫踏進飯廳,尹荷香就忙著拉人,柴憶貝連客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迫面對一堆長輩。
「這是爺爺、女乃女乃、叔叔、嬸嬸和姨丈。」尹荷香從申家的大家長申兆侑先開始介紹起,柴憶貝短時間內就得記住所有人的名字和長相,還不能叫錯。
「爺爺、女乃女乃、夢意叔叔、玲瓏嬸嬸和夢時姨丈你們好,不好意思前來打擾,希望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柴憶貝的記憶力一流,尹荷香只說了稱謂,她就主動加上名字,充分顯示出她對他們的敬重。
「哎呀!名字都給對上了,憶貝真聰明,記憶力真好。」別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尹荷香是喜歡湊熱鬧,非鬧得人家臉紅不可。
柴憶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臉紅但心情很好,一旁的申經綸看不下去,好想當場掀她的底,最後還是忍住。
「你記憶力好,怎會連《千字文》都記不住?」他不在大庭廣眾下漏她的氣,私底下的數落卻是免不了,標準的老夫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這不是記住了嗎?」她一面對著眾長輩微笑,一面還得回應夫子的教誨,真個是很忙。
「哼,你倒滑溜。」他還是比較喜歡動不動就哭的小女孩,至少誠實。
「過獎。」她笑著回應他的酸言酸語,在外人看來,只以為他們在咬耳朵,不知道他們實際上已經斗起來。
尹荷香將一切看在眼里,在心中大聲說︰很好、很好,這就是她期望看到的,雖然只是第一步,但總是個開始。
柴憶貝沒有和爺爺女乃女乃同住,家里只有簡單的四口人,這麼多人聚在飯廳一起吃飯,對她是個新奇的經驗。
麒麟山莊什麼都大,飯廳大,餐桌也是巨無霸,一張大圓桌至少可以坐十個人。除了老一輩之外,年輕一輩之中就數申經緯最為年輕,他是申經綸的親弟弟,今年十三歲,和申經綸相差八歲,長相、個性乃至于喜好,也有天壤之別。
申經綸很明顯長得像申夢時,申經緯則像尹荷香,和他母親一樣有張女圭女圭臉,笑起來嘴角上方有兩個梨渦,生得十分清秀可愛。
至于長相一樣俊美的申開義,則為申夢意和尤玲瓏的獨生子。他綜合了父親和母親的優點,秀氣中帶陽剛,同時還有一股濃濃的書卷味,听說他的腦子非常好使,能夠解困難的方程,並且已經開始著手寫這類書籍,可說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因為听說他母親也是這方面的專家。
「我想都沒想過,女人家也能解方程,玲瓏嬸嬸你真了不起。」這是柴憶貝的肺腑之言,手巧的人羨慕腦子好的人,反之亦然。
「這沒什麼。」尤玲瓏笑著回道。「誰說女人家不能有所作為?況且只是動動腦筋,沒什麼困難。」
「就是就是。」尹荷香附和。「你玲瓏嬌嬌不只能解方程,還很會打結,一打就是一千零八個。」
「一千零八個,這麼多?」柴憶貝聞言張大眼楮。
「可不是?」尹荷香抱怨。「她還把這一千零八個結取名為玲瓏結,這名字雖然好听,但實在太麻煩了,不但步驟多又繁瑣,不小心打錯還得從頭來過,只有你玲瓏嬸嬸有這個耐心。」
尹荷香左一句「你玲瓏嬸嬸」、右一句「你玲瓏嬸嬸」,完全把柴憶貝當自家人看待,柴憶貝以為她只是親切,但申經綸太了解他母親,一听就知道她搞什麼鬼。
「玲瓏嬸嬸,我的手還算靈巧,改天能不能教我打玲瓏結,我想試試看──」
「你沒有那個時間,別忘了你還得學習讀書寫字。」申經綸無情截斷柴憶貝的話,要她別想了。
「經綸!」尹荷香用責怪的目光看著申經綸,通常他會讓步,但今天他不為所動。
「這是事實,她本來就不是來玩的。」申經綸越說越火大。「十天後她就得進京接受面試,在此之前,我必須盡一切努力把她變成才女,你們以為這件事情很容易嗎?還有心情嘻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