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于他,錦京百姓的風評頗佳,說他面殘志不殘,雖有個一路連升如今已官居正一品的爹親,還有一位深受帝王愛戴的皇後親姊姊,但他的武職官位是憑真本事掙到手的,滿京城要尋個武藝較他高超的還當真沒有。
他習武不輟,長槍、刀法、箭術尤為精通,馬術與近身搏擊更是強項中的強項,是他沒想去考東黎武狀元,要不那「武狀元」頭餃定如探囊取物,輕松入袋。
而他這位武藝絕佳的寧安侯兼皇城大司馬,雖說氣質偏冷,表情寡淡,為人竟是文質彬彬,凡跟他接觸過的良善百姓們,無人不豎起大拇指,不贊他兩句都覺對不起天公地母。
他在野的聲望甚至高過身為輔國大臣的父親宋定濤。
正因為他謹慎內斂、剽悍卻虛懷若谷的姿態,令身為外戚、位高權重的宋氏一門名聲得以水漲船高,在東黎頗得人心,更甚少受言官們抨擊。
蘇練緹這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著那張殘顏。
然,殘顏的主人彷佛老早就知道她處在那片陰暗中,他的目光淡淡掃了來,與她的視線相接。
通體像被雷火擊中一般,她驀然發僵,頭皮麻過一陣又一陣。
男人那雙眼瞳黝黑若深淵,瞬間能把魂魄吸入似的,既闃暗又燦耀似星,矛盾得令人悚然。
他發現她了,卻未聲張,僅安靜地任由孩子的綿軟小手模上他的殘顏。
她親眼目睹她家萱姐兒的小手模呀模的,然而他卻不知,孩子撫模他殘顏的力道和方式,完全是跟她這個阿娘學的。
「呼呼,不痛不痛,沒事了,都沒事了,你好好的,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稚女敕童音如念咒語一般,對著他慘不忍睹的臉「施咒」,听得蘇練緹一顆心揪到發疼,淚水瞬間潤濕眸眶。
而這一邊,男子面容微變,很明顯有些怔愣,但隨即他勾起淺笑,伸手模了模孩子的頭頂心。
「那就承你吉言了,讓我一切無事、一切都是最好最好的。」
小女娃不太明白「承你吉言」是何意思,但很能明白他對自己的友好和喜愛,一張小臉遂笑出燦爛光芒。
宋觀塵一手改而輕挲她小巧鼻尖,溫聲道︰「瞧,你阿娘來尋你了,快回去她身邊吧,往後可不能再一個人亂跑亂闖,讓你阿娘擔憂著急。」
聞言,萱姐兒循著男子的視線很快地轉過頭來。
蘇練緹選在此時從樓梯這邊的暗處走進火光籠罩中。
一見到最最心愛的娘親醒來了,且安靜立在那兒,萱姐兒不再眷戀溫和叔叔的懷抱,她一骨碌從宋觀塵的膝上跳下,邁著兩條小腿咚咚咚地跑,直直奔向自家娘親。
「阿娘……」小臉先是撲進娘親長裙里,跟著抬高仰望。「阿娘醒了,有沒有睡飽飽?」
「嗯。」蘇練緹垂眸從容微笑,壓下想將孩子緊緊護入懷中的沖動。
本想好好責備孩子,但心頭驀地一酸,這些天在外餐風宿露,還時時提心吊膽,以為自身掩飾得甚好,卻仍是讓孩子替她擔心。
孩子定是見她好不容易睡沉,想讓她多睡會兒,才沒有弄醒她。
但該教的事還是得教,只是她可沒想當著別人面前教訓自家孩兒。
她遂彎腰抱起閨女兒,揚睫便見宋觀塵的視線猶落在她們母女倆身上。
他隨行的那六名手下持續面無表情安靜進食,唯獨他目光幽深,毫不避諱地打量,彷佛看出她內心的驚急焦慮,看破她的故作鎮定。
領著皇城大司馬要職,不在貴人滿滿的錦京當差,雪天暗夜里卻出現在北境邊界,一行七人皆作勁裝打扮,兵器不離身……是有什麼秘事得暗中進行吧。
「阿娘在發抖,阿娘很冷嗎?」萱姐兒兩條女敕臂收攏,親昵環抱娘親頸項,小腦袋瓜亦緊緊貼靠。
「沒……」蘇練緹有些說不出話。
她此時才驚覺到,自己很可能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而孩子天真無邪的問話甫問出,注視著她的那雙男性眼楮微乎其微閃爍,那一半如櫻一半傷殘的唇極淡一挑,溫和表象滲出一絲嘲弄。
嘲弄她的莽撞、無知和膽小。
抱好懷里的心肝寶貝,蘇練緹朝他頷首,屈膝致意,算是謝謝他陪萱姐兒說話、善待了她家孩兒。
隨即不再逗留,她轉身上樓。
芒刺在背的感覺追了來,即便回到客房了,仍然久久不散。
第一章 她的這一世(2)
大雪飄了一整夜,直到逼近凌晨時候,晨曦僅現三分,在冰寒色的蒼茫中雪勢終于止下。
這般寒冷刺骨的天候,任誰都想窩在暖炕和熱被窩里,卻有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騰雲客棧後頭的停馬棚內。
男子黑色錦靴踏地無聲,束起的長長發絲蕩在肩背上,被身上披著的墨黑大氅一襯,青絲在微弱曦光中閃動光澤,半張俊顏美若皎月。
昨夜甚晚才就寢,如今天未亮便醒覺,僅兩個時辰供他歇息養神。
但無妨,于他而言,兩個時辰已然足夠,再多他也睡不著。
自從幼時被擄走,發生過那些事,他已無法安生地好好睡上一大覺。
昨晚還能有兩個時辰扎實的睡眠,已相當不錯。
這座停馬棚里統共拴著十三匹馬——
有七匹是他們一行人的。
有三匹作為馱獸的馬是屬于一名行商的中年漢子所有。
有兩匹則是另一名亦是南北走商的年輕漢子所擁有。
還有一匹馬……是那個帶著稚兒、孤身行走的小熬人的。
昨夜那兩名行商漢子和他們私聘的伙伴全醉倒在客棧大堂上,睡到打呼,沒什麼值得再觀察之處,令他留意的倒是那名已為人母的年輕女子。
二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婦,一頭青絲垮垮挽成慵懶發髻,因著急自家孩兒,從熟睡中乍然醒來的雪顏有著顯而易見的驚懼。
看來……頗為護雛。
他從女娃兒嘴里探出不少事,知道她們母女倆是從錦京一路而來,是那女子親手趕馬駕車,原本貼身伺候的僕婢一個也沒帶上。
女娃兒說不清楚自個兒的出身,只說家里有位老太爺,大家都听老太爺的,爺爺很嚴肅,從來都不笑,她害怕老太爺。
女娃兒還說她近來多了一個弟弟,她偷偷瞧過他,弟弟生得好小好小,跟女乃貓似的,但臉蛋沒有成片的紅色胎記,她想弟弟長大後一定很好看。
既是近來才呱呱墜地的男嬰,他思忖著,那應是女娃兒同父異母的小手足,畢竟她家阿娘看起來完全不像剛產子的模樣。
至于女娃兒的爹親,他曾旁敲側擊半哄半誘,孩子卻縮著雙肩,低下頭許久不肯言語。
然,他手段多的是,要女娃兒乖乖吐實豈能難倒他,又哄了好一會兒,孩子終還是開了口,小聲囁嚅——
「爹好像對萱姐兒生氣了,那天……那天他好可怕,抓得萱姐兒好疼,連阿娘都被推倒了,阿娘爬起來想抱我,又被爹打倒,都、都流血了……四周好黑好黑,但萱姐兒不哭了,要找門啊……好久都找不到門出去,又冷又黑,後來是……是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來了,外頭有火,燒得好旺好旺,宗祠起火了,他們都去救火,妍心姊姊拖住守門的老嬤嬤,春陶姊姊偷偷抱著我去找阿娘,然後……然後就跟著阿娘來這兒了……
「阿娘其實在擔心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萱姐兒也擔心她們啊,她們沒有跟來……阿娘說,她們有自個兒的家人,所以不能來……
「阿娘說,要帶萱姐兒找阿叔和綿姨去,嗯……阿叔和綿姨是我家阿娘的師弟和師妹喔,阿娘說,去到他們那兒就沒事了,阿娘還說,阿爹沒有惱我,只是太過擔心剛出生的小弟弟,等弟弟越長越好、越來越健壯,阿爹就會好的,那、那萱姐兒就能回家去,什麼事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