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兒一直希望父母親的墳墓合葬一起,」潘淑妃道︰「可亡姊棺木埋在我們潘家祖墳,這是照了姊姊臨終遺願的,本宮作不了主。」
「難道澹台夫人不願意與澹台大人葬在一起?」董慕妍大為吃驚。
莫非他們夫妻感情不睦?
對了,還記得那個關于狐仙報恩的故事,少年向狐仙所求,便是設法使他父母和睦。怪不得澹台浚那般喜歡這則故事,幾頁薄紙翻了又翻,原來有此隱情。
「我長姊心氣高,當年嫁進澹台家頗不情願,」潘淑妃含糊道︰「她死後不願入澹台家祖墳,本宮也沒有辦法。」
澹台家是士族貴冑,澹台大人當說也是俊美無雙,為何澹台夫人還不滿意?董慕妍只覺得世事難解,不是置身其中,不能了解。
「慕妍啊,」潘淑妃語重心長道︰「你也替本宮勸勸浚兒,父母既已安葬,又何必再糾纏?顧好他自己便是了。」
董慕妍躑躇,「娘娘,民女的話,公子未必听得進去……他與民女,還不甚相熟。」
「好好相處不就漸漸熟悉了?」潘淑妃道︰「記得本宮剛入宮時不過小小才人,也不是最美的,可如今皇上獨垂愛本宮,這一切也是循序漸進的。」
難得潘淑妃對她說這貼心話,董慕妍胸中頓時暖融融的,且她來到這陌生境地,總覺得飄忽不安,但最近終于踏實起來,家中有祖母支持,彩均坊有工作,身邊有蓮心,亦得了這縣主的身分,人越擁有得多,就越安心,然而更多是因為與澹台浚有了往來。
他的一言一笑,似乎成為她每日渴盼的畫面,每次可能遇到他時,她就心跳怦然,她從一縷可有可無的魂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她想接近他、了解他,消除他苦惱。
她……該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
董慕妍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大概她誤會了。她只是孤苦無所依,有個清俊男子近在咫尺,所以才想入非非罷了。
這距離真正的喜歡還差得很遠,應該……是吧?
董慕妍出了潘淑妃的寢宮,見澹台浚還等在門外,可見他為母遷墓意志之堅決,非幾句話就可讓他改變心意。
董慕妍微笑著上前施禮,「澹台公子,淑妃娘娘孕中困倦,此刻又躺下了,公子不如先回吧。」
澹台浚臉上掠過淡淡失落,隨即笑道︰「多謝提醒,既然如此,在下便與小姐一道兒出宮去吧。」
董慕妍頷首,便與他一路往御花園而去。今年的梅花開得格外早,山石處竟露出幾枝艷紅的顏色,沁人心脾的暗香襲來,鑽入鼻尖。董慕妍發現自己從未見過真正的梅花,只在書上或者畫上听聞倚梅觀雪的樂趣。
原來梅花的香氣這樣好。
「永安寺的梅花大概也開了吧——」董慕妍忽然道。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澹台浚一怔,「董大小姐打算到郊外賞梅?」
「過兩日彩均坊還有一批衣物要送進宮來,」董慕妍答道︰「不過我卻得去一趟永安寺,就讓秦掌繡代勞,秦掌繡初次入宮,到時候還請公子多照顧她才是。」
「有什麼要緊的事非得去一趟永安寺?」澹台浚不解,「想必不是賞梅那麼簡單?」
「公子可知,去年此時是什麼日子?」董慕妍低聲道。
「去年……」他思忖片烈,恍悟之間,滿面內疚之色,「對不住,方才一時沒想到。」
「去年此時家母攜我出外游玩,遭遇驚馬,我雖獲救,但家母不慎身亡。」董慕妍道︰「家母的靈柩便在永安寺。」
「怎麼?」澹台浚凝眸,「令堂不是該葬入董家祖陵嗎,為何會葬在寺里?」
「都說家母因為死于非命,在寺廟旁,得高僧每日誦經超度,亡靈便可至極樂淨土。」董慕妍回答,「如今已滿一年,超度之期圓滿,便能遷回董家祖陵了。」
「原來如此。」澹台浚點頭,「那便好了。」
「不過,我也無所謂,」董慕妍嘆道︰「母親未必想回來,待父親百年之後,也未必要合葬的。」
澹台浚再度怔住,沒料到她突發此等驚人之語。
「怎麼會?」他遲疑道︰「夫妻本為一體,理該合葬。」
「我家里還有個姨娘,」董慕妍澀笑,「那姨娘是什麼人,公子也了解,日後我爹娘夫妻合葬,姨娘該葬在哪里呢?若三人葬在一處,姨娘大概也不依。」
「慶姨娘不至于如此吧?」澹台浚寬慰道︰「就算她真不講道理,董家該有老太君作主。」
「公子不知,姨娘原是我母親遠房表妹,那年我母親有孕,姨娘來我家探望,不知怎麼便與父親眉來眼去勾搭了起來,」董慕妍咬牙道︰「母親生下我不久,父親便納了姨娘,每每提起此事,母親便怨忿難平,但表面上只能做出寬厚樣,三人合葬,姨娘肯,我母親也不肯的。」
澹台浚沉默了,向來能言的他這一刻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他沒料到,她竟會對他說這等掏心窩子的話,或許因為恰逢生母忌辰,憂思彌布的緣故?
不過,他倒不討厭她傾訴這些,這世間,難得听到有人說這樣的真心話,也甚少有人對他這樣說話。
澹台浚覺得,終歸兩人算是朋友了,一起經歷了些事情,好像從來沒有女子與他這般親近。
「那麼董大小姐打算如何?」澹台浚問。
「我想另置一處墓地,安置母親靈柩。」董慕妍道︰「未必要入董家祖陵的,若母親娘家允許,遷回母家也可。」
「這怎麼成?」澹台浚詫異,「嫁夫隨夫,令堂已是董家的人,理應葬夫家祖陵。」
「方才在淑妃娘娘那里,听聞公子的母親也不曾葬入澹台家祖陵?」董慕妍冷不防地問,澹台浚霎時身形一僵,瞠視著她。
「即使令堂能如此,家母為何不可?」董慕妍接連問道。
「我母親……」澹台浚喉間微顫,「我母親與令堂……境況不同。」
「也對,公子的父母恩愛,不像我家,妻妾同堂。」董慕妍長吁一口氣道︰「可就算如公子家中,夫妻也不曾合葬,我就更不能強求母親的靈柩須入董家祖陵了。」
「我父母也未必恩愛啊……」話剛口,澹台浚便覺失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頃刻曝光,深怕它們會化為灰,化為煙,化為預料不到的麻煩,但這話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再強加隱瞞。
「公子何出此言呢?」董慕妍露出詫異的神色,「澹台大人一生只娶了夫人一人,生前疼愛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若這都不算恩愛,其余未妻大抵都是冤家了。」
「我父親確實愛我母親,」澹台浚道︰「可我母親終究有些憂思,我也不知是何緣故……大概她心高,眼見姨母入宮做了嬪妃,覺得自己低嫁了。」
母親從來傲氣,當年美貌與才情又遠在姨母之上,到頭來卻要處處給姨母行跪拜之禮,心中難免不平。
他記得,小時候母親每次入宮之後,回家都會大發脾氣,尋釁與父親拌嘴,從前他不明白,長大後終于懂得母親的心思。
不知為何自己要與眼前這個女子說這些,或許因為她方才也與他吐了衷腸。
「既然如此,公子何必執著?」董慕妍為他開解,「不如就讓令尊、令堂分穴而葬,也可兩下安然。」
「可為人子女,終究希望父母能在地下團聚……」澹台浚搖頭道︰「就算我自私吧……若有來世,還是希望他們能和解。」
呵,她倒喜歡他這一份坦白。
凡人哪有不自私的呢?縱使深明大理,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