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劃為宮中禁區,已被棄置多年的大內刑堂,堂外偌大的院子里,石砌的地板縫隙間已長滿了雜草,院旁以往林蔭郁郁的樹叢早已枯死,朱漆已斑駁的殿門上落了幾具重鎖與泛白的封條。
不只是斐藍,就連斐然本人也從未想過,當年在死里逃生後,他會再來到這個地方。
簌簌的眼淚,不受制地自斐藍的眼眶落下,將他明黃色的龍袍染上了點點淚痕,斐然轉首看著一逕壓低了腦袋無聲哭著的他。
「你哭什麼?」都幾年前的事了,這小家伙還那麼在意?
「朕、朕……」斐藍哽咽地說著,「都是朕害了你……」
要不是為了他,當年宮中大亂時,斐然本是有機會逃出宮中的,可是為了保全他這個太子的性命,斐然選擇了把他和勞公公藏起來,替他引走大批搜捕的追兵,卻也因此落到了斐冽的手里,被關在這個刑堂中受了無數大刑。
甚至在最後,斐然還被迫在魂紙上許願,付出那種幾乎毀了他一生的代價……
「都過去了。」斐然一手攬過他的肩頭,不客氣地拉起他的龍袍擦去他滿臉的淚。
「可是……」
「行了,有閑工夫哭的話,你還不如來幫我做點正事。」斐然以指用力彈了他額頭一記,轉身走至刑堂大門前,運起內力一把扯掉上頭大鎖,兩掌拍開久未再開啟過的門扇。
他捂著紅通通的額頭,「什麼事?」
斐然自懷中掏出一疊白色的符紙遞給他,順便還交給他一小鞭漿糊。
「還債。」他可忙得很呢。
當斐然他們在刑堂里按照清遠事前的指示,各自蹲在地上四處貼符時,花園里的尚善已成了眾家大臣圍觀的重點。
尚善撕下一只雞腿,任由他們將小亭圍得水泄不通,照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吃得很香很痛快,嗯……皇宮里的御膳果然與眾不同,不是外頭尋常酒樓可比的,不吃光這一整桌,那實在是太對不起她的肚皮了。
嗅著食物的香氣、看著她豪邁的吃相,站在亭外觀看的眾人,都不自覺地跟著吞咽起唾沫,並紛紛在心底想……
真有這麼香、這麼好吃……這麼滿足嗎?
「老夫餓了……」就快能告老退休的太師模模自己快餓扁的肚子。
「下官也餓了……」宰相大人吸了吸溜到嘴邊的口水,這才想起他也還沒用膳。
似是被尚善的食慾給傳染了般,此起彼落的月復鳴聲,不久便在亭外熱鬧地響了起來,在眾人都眼巴巴地吸著口水時,斐思年走進亭中並在她的對面坐下。
尚善看著不請自來的他,放慢了啃食雞爪子的動作。
斐思年先為狼吞虎咽的她倒了杯清茶,再微笑地對她介紹自己。
「我叫斐思年,是那個臭小子的大哥。」
她登時叼著雞爪子愣住了。
斐思年幫她把雞爪子拿下來,取出帕子溫柔地擦著她吃得一臉油膩的小臉蛋,趁她還張大著眼對他發呆,他順手也把她的兩手給擦過一回。
「這些年,是斐然對不起你,所以……」他邊說邊以指拈起掉在她衣服上的食物碎屑。
「所以?」
斐思年壞壞一笑,「往後你就使勁的折騰他吧。」
「……這樣好嗎?」這個大哥真的是親生的嗎?
「當然好。」斐思年徐徐說出與他溫文儒雅外表完全不搭的話,「那個一年到頭老是有家不歸的臭小子,出門就跟丟了似的,哪怕我打斷他的兩條腿,他爬也還是會給我爬出府去,我老早就想痛快揍他一回了。」
她神情嚴肅地搖首,「那可不成。」
「喔?」
「要揍他,你得排我後頭才行。」
「待你揍完了記得通知我。」
「沒問題。」
斐然在來到亭外時,所听見的就是志同道合的某兩人,正在商量來日該怎麼收拾他,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將尚善抱起。
「準備得差不多了,走吧。」他先是將尚善給抱妥,再轉首看向斐思年,「大哥你……」
斐思年起身整理好官袍,「我也一道去。」
小皇帝趴在刑堂大殿的地板上貼上最後一張符紙,完成了斐然口中所說的兩極矩陣,這時斐然也帶著尚善來到了大殿,他將她放在指定的方位上,慎重地對她叮嚀。
「就坐在這兒別動,很快就好的。」
「師公他真的知道該怎麼做嗎?」尚善還是覺得這個主意不可靠,因清遠他以前根本就沒補過魂魄,他就只是翻過幾本老祖宗傳下來的雜書而已。
「一會兒就可見分曉了。」斐然聳聳肩,轉身走至她的對向方位盤腿坐下。
被趕到一邊的斐藍屏住了氣息,目不轉楮地看著陣內的兩人,在斐然取來一張金色的符紙往他自個兒的胸口拍去後,貼在地上的符紙隨即輕輕顫動,慢慢的,一陣清風在陣內揚起,圍繞著斐然一圈圈地旋轉著,隨著風速逐漸加快,緊閉著雙眼的斐然表情也就愈痛苦。
那絲絲縷縷似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痛意,簡直是筆墨難以形容,斐然用力地咬緊牙關,在劇痛中他能感覺得到,無形中的兩股力量正在他的體內狠狠地抽拉著,似想要將什麼自他身上剝離。
「斐然……」見他痛得全身青筋暴起,牙關也都咬出血來了,尚善不禁紅了眼眶。
強烈的風勢刮掀起斐然的衣袍,血色急速自他的面上褪去,他緊皺著眉心,奮力抵抗著無處不在的痛感,可最終還是受不住地發出一聲聲低吟。
尚善再也沒法忍受,大聲向他哭喊,「斐然!你別做了,我不補什麼魂魄了……」
「三堂兄……」站在陣外的斐藍急得都快哭出來。
斐思年則是面無表情地緊握著拳頭,並在斐藍想上前打斷他們時將他攔下。
「大堂兄?」
斐思年兩手按著他的肩頭。
「等著就是了,現下您要是阻止他,那個固執的小子日後可不會放過您。」既然這種苦那小子都強忍住了,那麼事前他也定有了覺悟。
當痛到一個極致,斐然驀地在風中听見兩聲輕響,隨即好像有什麼東西自他的體內散逸了出去,他咬牙取出另一張金色的符紙往地上一按,霎時地上金光大亮,原本圍繞著他的狂風化為一束金光,自地上一路流瀉至尚善所坐的地方,再一舉將她包攏了起來。
「三堂兄!」
斐藍在他力盡倒下時就想沖進去,而這時包圍住尚善的金光已全數竄進她的體內,待刺眼的光芒全數消失,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已不再是個女圭女圭,而是散去魂印的十九歲尚善。
斐思年終于松手放開掙扎的小皇帝,在他急于去看斐然時,斐思年走至尚善的身旁蹲下,探過她的脈象與氣息後,這才來到斐然這邊把他半抱至懷中,將一顆納蘭清音事前替他準備好的丹藥塞進他的嘴里。
「大哥……」他疲倦地睜開眼簾。
斐思年一手撫去他額上的冷汗,「睡吧,我會替你照顧好她的。」
得到他的這句話後,斐然便合眼昏睡過去。斐思年先把還掛著眼淚的小皇帝給趕出去叫人來幫忙,再一手繞至斐然的腿彎處將他抱起。
十二年前,他曾這麼抱著斐然離開此地,沒想到在事隔十二年後,帶著已經長大的斐然離開這兒的人,也依然還是他。
唯一不同的是,當年傷痕累累的斐然是被迫來此的,可如今,他卻是心甘情願。
被小皇帝安置在寢宮中的斐然,已接連睡了三個日夜,除了那個始終守在病榻前不走的尚善外,眼下整座元芳宮內的人都快被他給急出一頭的白發。
這三日來,擔心自家三堂兄的小皇帝像根一點就炸的炮仗,時不時就在朝堂上咆哮拍桌;太醫院里的太醫們,也已集體被威脅過身家性命一回;斐思年更是前前後後跑回了皇爺府數趟,卻怎麼也拖不來那個嘴上說不會有事,死都不肯挪駕到元芳宮中一探斐然病情的納蘭清音。